司烨轻声一叹,揽过她的肩,看向月寒溪。
此时星光璀璨,撒在溪水里,水中仿若藏着奇珍异宝般闪闪发亮,看上去绚烂夺目,绮丽非常。
司烨眼前渐渐浮现往事种种,他试探着牵住她的手,温软的纤纤五指给他带去安慰。他低头,轻声对她道:“我从最初跟你讲起吧。我被师父收养的时候大约三岁,记不清亲生父母的模样,对他们也没有丝毫印象。师父说我的父母都是他的朋友,后来遇了事,临终前才将我托付给他。师父待我如同亲生,那时师父还未娶妻,有我这‘儿子’在,难免不便,但总有人慧眼如炬,赏识师父,没多久,师母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他。师母闺名舒夷光,风荷姐……莲妃的二娘和师母是同家姐妹,如此一来,我便认识了莲妃。我八岁的时候,笑笑出生了,莲妃长我三岁,对笑笑这没有血缘的妹妹很是喜爱,时常过来探望。那时两边并不生分,师父虽孑然一身,毫无家族支撑,但深得皇上器重,加之师父颇有本事,一来二去,曲家那边与我同龄的男儿都来找我师父拜师习武,我师父自然一视同仁。只是因为我从小练武,也习惯了师父的教导方法,每次进度都快于他人,曲家男儿心高气傲,渐渐开始不平,时常当着我的面冷嘲热讽,或是回家给莲妃的二娘告状,叫她下不了台。事情到后来,他们总会约我切磋,我知自己的身份,并不敢拒绝各位少爷公子。奈何我不犯人人却犯我,他们几次三番把切磋变为群殴,我带着一身伤回家,不敢跟师父师母说,更不敢让笑笑知道。那一天又是如此,腊月时节,寒风刺骨,水面结起一层薄薄的冰,我被他们联手推入河池中央。他们站在唯一的桥上,不许我触碰边沿。试探上岸几次无果,正当我打算就此放弃时,莲妃她忽然抛来一根绳子,我毫不犹豫拽住了。她把我一点点拉上岸去。当时她大约十二三岁,身子柔弱,根本没有几分力气,可她却救了我一命。上岸以后,那几个少爷还要来找茬,莲妃走到我身前,拦着他们说要去告诉父亲,又回头跟我说几个弟弟调皮得很,该揍就得揍,揍了算她的。她脸红红的,额头有汗,衣襟褶皱,明明狼狈,可在我眼里,却比什么都美好,我便这样记住了她。”
听他说着,宁姝心里酸溜溜的,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忍不住插嘴道:“十来岁就知道喜欢人了,你倒是厉害得很。哼,你们还真青梅竹马啊!美救英雄什么的,不以身相许当真可惜了。”
司烨笑了笑,心里发苦:“丫头你听我说完。那件事以后,我跟莲妃之间并没有熟稔几分,但我心里记着她的恩情,总想以其他方式报答。她的生辰我都会送礼物,只是猎了兔子她说可怜,带去狼皮她也无用,她家世显赫,我却可以说是身无分文,玉石珍宝之类,我实在送不起。久而久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十四岁那年,师母病故,舒家认定是师父亏待了师母才导致师母早亡,因此和我们断绝来往,如此一来,曲家那些少年,再未踏过林府大门。原本我以为莲妃的恩情我会一直欠下,怎知世事难料,一次外出处理案件,路遇被打劫的旅人。救下他们之后我才发现,莲妃和她的贴身婢女也在其中,婢女偷偷告诉我莲妃是为了逃婚才要奔回外祖家里去,我不知莲妃已被她父母定下送入宫中,只道她要被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便帮她一路东行,回到她外祖家中。她那边的家人为了答谢我一路护送,备了吃食和房间,想我留宿一晚。我见那时天已黑去,一晚也不过几个时辰,且老人家盛情难却,也就应承下来。孰知那夜莲妃满怀心事,央我带她去池亭中看月亮,我陪了她一夜,亦聊了一夜,从那夜起,我与她之间便有些不同了。因为身份关系,其中过程,比普通人还要普通些,我常年在外,而她家教甚严,寻常恋人会做的事,仔细想来,我与她似乎一件都未做过。最多的,也不过写过几封书信,问对方安好罢了。我们曾经幻想过以后的生活,她所说的不多,我却想给她最好的。她娇气,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像养在御花园里精心伺候的花朵,那我势必面面俱到,才能好好保护她。那时我已经是承天阁执律,俸禄不多,可我算过,只要攒下它们,过不了几年,亦能在京都置房买田,请丫鬟仆从。只是我这边计划得好,她那边却直接来了一封绝交书,我想知道原因,但无人可问,直到后来听师父说她嫁给了皇上,深受圣眷,我才明白了。”
“啊……”宁姝很是吃惊。
怎么听起来,司烨像是被耍了?
她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此刻的司烨看上去心情明显不太好,让她也感同身受起来。要是谁先来引她,等她喜欢上了,又把她踹了,她非把那人皮给扒了不可。
司烨蜷紧十指:“那段时间我常常琢磨她是自愿嫁给皇上,还是受不了家里的压力。可我琢磨再多都是徒劳,闻说她在宫中如鱼得水,一切便就不重要了。”
“你……”宁姝欲言又止。
司烨唇角抿起,指尖掠过她耳畔的一缕鬓发。
“早在几年前,那封绝交书的确是我心里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除了你的原因,更多是年岁渐长,回想当年,我发现自己对于那段感情并无太大感触。唯一印象颇深的,便是她当年施以援手,将我从水中救出。她救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至于后来她与我之间,或者说她究竟如何看待我,真心实意也罢,兴起玩弄也罢,都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柔柔,我说完了,现在你觉得我心里还惦记着她吗?”
宁姝仰头望着他,那一刹灵动的星光忽而变得柔和起来,他的发上有星星,目中有星星,唇边也有星星。她的心微微发颤,说不清在想什么,但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司烨吃了一惊,脑子有些发懵,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宁姝的唇微凉,独特的柔软几分像他幼年吃过的琼叶甜糖。她身上香息幽幽,阵阵传来,和夜色交缠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沉溺,想要攫取更多。
他的意识开始恍惚,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唇舌交缠间,风声萧萧入耳,过了片刻,又似有人走来的步履声。宁姝瞬间抽离他的怀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警惕望着动静传来的方向。
司烨见她这般,不禁一声低笑,但转念一想她如此敏感是与她身份有关,若她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怎会注意这些风吹草动?不免又心疼起她来。
宁姝轻轻呼出一口气,回看司烨,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双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捏着衣角犹豫,很久之后才松开,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看着他字字铮铮:“相公,以后我疼你啊。”顿了顿又补充:“我不会骗你的。”
司烨心中仿佛烧起一团火焰,浑身都暖和起来。他温柔一笑,手抚过她的侧脸:“好,我相信。”
一声咕叽突然从宁姝腹中传来,瞬间打乱她原本想说的话。她咽了口唾沫,脸上讪讪,司烨一默时辰,大概已经亥时。方才在茶摊被周若诗一行人打岔,宁姝的小馄饨没有吃完,笑笑亦还剩了不少,想来她们都该饿了。他四下张望,见不远处还有人在垂钓,便对宁姝道:“你回去叫笑笑,我买两条鱼来给你们做烤鱼吃。”
一听有烤鱼吃,宁姝立马高兴雀跃,连连点头:“好的,我这就去!”
“等等——”眼看她要走,司烨忍不住又牵握她的手,“柔柔,答应我,不要觉得你不是大家闺秀便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比她们更优秀更出色,无人能及!此生,我司烨只慕尔一人,别无他求。”
宁姝的脸越发烫了,她小声一句:“知道啦,就你话多!”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欢喜。
看她蹦跳着离开,司烨笑着一叹,目中尽是宠溺。
知道司烨对自己的心意,宁姝之前那些不快瞬间一扫而空,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一路哼着小曲走到帐篷前,怕笑笑追问她为何如此高兴,便站定了用手强行压下唇角,深深呼吸。直到心跳渐渐平稳,她才分开帐帘。
“……”
眼前的场景瞬间惊呆宁姝。林笑笑双目紧闭躺着,情况不明。她双手平放在身侧,都有淡淡血迹,右手握着把匕首,刀锋上血迹十分明显。宁姝赶紧到她身侧试探她的鼻息,见她呼吸均匀,稍微松了口气。再去检查她的身上,寻找可能的伤口。许是动作大了些,林笑笑咂咂嘴,不满地嘟囔:“天还没亮呢,别叫我!”
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伤,宁姝略是松了口气。可仔细一想又更为害怕,既然林笑笑没有受伤,那她手上,还有匕首上的血从何而来?难道……笑笑有梦行症,方才她不在的时候,出去伤了人?
宁姝越想越心惊,不敢多耽搁,当即跑出帐篷去找司烨。
彼时司烨刚买回两条鲜鱼,看到宁姝慌张跑来,心里顿感不妙。
“怎么了?”
“笑笑她……”宁姝看向司烨身后几个有说有笑的赏星人,“你跟我来!”
撩开帐帘的一霎那,司烨也受惊匪浅。他拨开林笑笑手中匕首,轻声唤醒她。她揉着眼睛极其不满,口齿不清地呢喃:“你干嘛啊哥,这是女院,你大晚上进来不妥当。再说了,柔柔姐在那个房间,你找错了……”
宁姝有些着急:“笑笑别说胡话了,你快看看,看看你手上!”
“手上……呃,柔柔姐你在啊……手上,嗯,啊?!”林笑笑蓦然瞪大眼睛,“血……血……血……”双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宁姝更是吓到,连声叫她的名字。司烨思索片刻,拦住了她:“笑笑以前看到血就会恶心想吐,严重时会晕厥过去。这些年她为了克服这症状,偶尔会主动看杀鸡,本已稍有好转,可现在看来,怕是又回到从前。”
“那你说这……这,血是谁的?”宁姝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得找到伤者,问个明白才行啊。”
司烨张了张口,正欲说一句什么,冷不防一声惊叫从外面传来,随后几个女声在月寒溪炸开:
“杀人啦!救命!”
“天啊救命啊!谁救救人!”
“她是周大大统领的女儿,千万死不得的,求求你们谁会医术,帮忙看看吧!”
周大大统领……
司烨和宁姝四目相对,又同时看向林笑笑。
“相公,怎么办?”宁姝脸色有些冷。若是按她的作风,她会立刻擦拭掉林笑笑手中血迹,再毁匕首,佯装毫不知情。可司烨定然不会如此行事,于他来说,毁灭罪证便是放走真凶。宁姝看他皱眉思索,神色严峻,一时不敢说话扰他心绪,只能沉默。
“我记得秦迹崖秦尚书的别院离此处不远,前些时候他还邀我一同饮酒,想来近日住在别院。周家势力虽大,但秦尚书为官正直清廉,皇上很是信赖,此案可以托付于他。”
“那你赶快去找秦尚书!”
司烨摇头:“不是我去,是你去。”
“我?”
“嗯,你想想,若我去了,虽然能很快找到秦尚书,但留下你一人,既无官职在身,又无家世帮衬,那几个女人定会纠集其他人找你算账,到时你无法脱身,亦无法反驳,反而落得被动。若我留下来,一来我是承天阁掌阁,有官职在身,二来我平素严厉,即使几个女人想欺笑笑,也不会上前自讨苦吃。”
宁姝应声:“我明白了。那你告诉我秦尚书的别院怎么去吧,我得抓紧时间。听起来周若诗伤得挺重,那几个不是善茬,越晚笑笑越危险。”
司烨随手撕下帐帘一块,又将草捏碎挤汁,在布上迅速画了起来。画好后和掌阁令一起交予宁姝,宁姝不敢怠慢,趁无人注意,瞬间施轻功潜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