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诗正愁找不到人发泄,见林笑笑撞了上来,直起腰身,下巴扬起:“这就是你们林家的家教吗?我好声好气说话,你却跟个小泼妇似的。我听说你们家最近来了个乡下人,原先还不信,现在确是信了。要不是有乡下刁蛮婆子在,你哪里习来这一身戾气?”
宁姝叹了口气,在她眼中林笑笑是孩子,周若诗虽然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但心境也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她多年混迹江湖,实在无心去跟她们拌这莫名其妙的嘴。便轻轻一扯林笑笑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
林笑笑看了看司烨,再看一眼宁姝,两人都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噘嘴坐下。
哪知宁姝劝住了林笑笑却管不住周若诗,见林笑笑坐下,她更得寸进尺,奚落道:“我道你学了多大本事,还不是夹着尾巴不敢说话。”
宁姝拎起茶壶给林笑笑添茶:“笑笑,我到京都前一天在郊外茶摊喝茶,那茶摊养了条杂毛狗,它觊觎我包里的吃食,一直追着我叫,想要讨食吃。听它不停叫着,我心里烦躁得很,可我是人,何须跟畜生置气。”
林笑笑冰雪聪明,瞬间明白过来,双手端起茶杯笑:“对哦,我们人何须跟畜生置气。”
周若诗自然不傻,听出宁姝的话外之音,登时美眸大瞪,指着她尖声道:“你说谁是狗呢!”
“谁搭话谁是吧。”宁姝勾起唇角。
司烨摇摇头,淡淡笑了。
周若诗见司烨竟然也在笑,气得脸上红白交错。想到自己只有一个人,对方三个人,无论怎样都是她吃亏,赶紧回头。见邻桌三个女伴在那坐着观望,她瞪她们一眼,示意她们马上过来帮忙。
那三个女伴中冯海棠年纪稍长,她性子素来恬静,不喜欢惹事。这次出来说好是消暑,哪晓得月寒溪还没到,火气反而噌噌上涨,直接吵了起来,在她眼中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另一个杜青雨却跟周若诗相仿,家里惯着,平素最受不得气,看到周若诗使眼色,立刻起身过去了。剩下谢巧云,年纪最小,见冯海棠按兵不动,索性也没有动静。
“吃好了?”司烨问。
林笑笑点头,宁姝正欲搭话,眼风扫到周若诗眼神不对,担心她还要找事,提议道:“那我们走吧,趁还看得见,扎帐篷也方便些。”
林笑笑拊掌笑:“对哦对哦,我们要扎帐篷。”
怎知她刚站起,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呼。
“好痛……你眼瞎吗!”
回头看见杜青雨手捂着肚子,林笑笑吃了一惊,揉揉手肘嘟囔:“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了,悄悄站我身后,谁知道你要干嘛!”
周若诗一脸心疼地走到杜青雨身边,扶住她先关怀了几句,又瞪林笑笑:“你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撞了人赔礼道歉都不会吗?!”
“我……你……说什么?!”林笑笑的眼眶攸然泛红。
司烨神色一变,拉过林笑笑护到身后,目光在她二人间逡巡,最后定在周若诗脸上。
周若诗心口闷闷跳动,司烨的眼神太过凌冽,锋芒毕露,她突然害怕了,小声嗫嚅:“烨哥哥你别这样看我……”
司烨抬手,冷声道:“三点。一,给笑笑道歉;二,离笑笑远些;三,评说别人家教前先想想自家家教。若自家家教好,我相信,培养出来的姑娘落落大方,通情达理,绝不会心胸狭隘,一味指摘他人。”
饶是炎热六月,那一瞬司烨身上的寒气却阵阵外散,气场逼迫,带着他强压的愤怒。宁姝还头一回见司烨如此生气,侧目去看笑笑,这个平时天真浪漫,不知愁为何的小丫头竟然在偷偷抹眼泪,想是她的母亲也是一块不能碰的伤疤。
周若诗和杜青雨虽然骄横,但也知道审时度势。加之现在茶摊的人越聚越多,有不少都是熟悉面孔,指不定会把茶摊的事传到家中去。两个姑娘出身不低,背后家族断不能容忍这类市井俗事,她们顿时泄了气,低着头轻声给林笑笑道歉。也不管林笑笑是否听到,转身快步朝冯海棠那边过去了。
“笑笑。”
“笑笑……”
司烨和宁姝同时开口,彼此一愣,又同时沉默。
林笑笑立马被他们给逗笑了,用手背抹去眼泪,一手挽了一个,道:“我没事了,我们走吧!”
马车前行,没过多久便到了地方。
宁姝撩开帘子,看到外面美景,不禁心生喜悦。
目及处一片碧绿,草甸蓊郁,随风起伏,如海浪般层层翻涌;草甸边缘笼着白苇飘絮,袅袅娜娜;溪水清澈见底,平静无波,倒映着瓦蓝的天空;溪水边偶有旅人垂钓,静默不语,一派安宁祥和。远远看去,倒叫人分不清是景中画,还是画中景。
“呀,这边景致真不错!”林笑笑从车帘子里露出头来,又先宁姝一步跳下马车。
看她蹦蹦跳跳很快融入绿色之中,宁姝受到感染,轻轻一笑,也跟随而去。
从马车里抱来准备好的物什,三个人开始扎帐篷。但很快林笑笑就蔫了,虽然她不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大家闺秀,但这类活计显然也没碰过。眼瞧着帮不上忙,又怕越帮越忙,便在一旁坐下了。
把最后一根绳子扎牢,整片天空已经泛出余晖末路的颜色。林笑笑钻进帐篷对宁姝招手:“柔柔姐快进来。”
宁姝面露迟疑。扎帐篷的时候她注意到司烨额角有汗,脸色发白,大概牵扯到了伤口。以司烨的性子,伤口裂了肯定也不会主动说,只有她去问。对上林笑笑期待的眼神,她走过去俯下身,轻声道:“你先休息,我……我还有点事。”
林笑笑脱口而出:“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宁姝刚想出一个借口,还没说,林笑笑又道:“是我哥的伤很严重么?”目中的雀跃转为深深担忧:“我听到周若诗说他受伤了,但当时那样我也不好问,只能忍着。方才看哥他脸色不好,伤会不会更严重了……”
宁姝心下吃惊,没料到林笑笑竟然注意到了司烨的异常,不过转念一想,笑笑知道却不声张,证明她也清楚司烨的性子,不会再转告林甄,便点头承认:“有些棘手,所以我需要去看看。丫头你还是装作不知吧,不然你哥他以后只会更闷。”
林笑笑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柔柔姐快去吧。”伸了个懒腰,眼神变得促狭:“话说回来,柔柔姐今晚还跟我一起睡么?”
宁姝蛾眉轻蹙,按了她的脑门道:“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自然要过来。我跟你哥他……又不是真夫妻,遇到事帮一把罢了。”
林笑笑仍是挑眉,一脸“我懂”的表情:“去吧去吧,我先眯一会。”
宁姝走到司烨帐篷门口时,司烨正好准备换药。这场景似曾相识,司烨屈指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淡淡绯色直径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不过这次却没有慌张叫她离开。宁姝见他这般反应,忽而觉得他可爱得很,从他手边拿过药膏,用手轻轻帮他涂抹。
那夜天暗不明,宁姝只隐约感觉得到他的伤口,因此并没有在意太多。此时帐内点烛,暖暖的光芒明晃晃的,笼在司烨身上,将他每一寸肌肤照得格外清晰。他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肌肉,如线条勾勒般纵横分明,恰到好处的身材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威武强壮,亦不会显得清瘦孱弱。宁姝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男人的身体,一时间愣了神,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正在给司烨上药,赶紧摇摇头赶跑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抹匀最后一点药膏,宁姝放下药坐好了。再看司烨,这次他不止是脸和耳根,连脖子也开始发红。宁姝忍不住笑,直起身子将他常年高束的马尾放了下来。青丝漫散,几缕垂于胸前,让他看上去少了些许冷漠,多添几分温柔。
宁姝有些恍惚,初次见他,他意气风发,带着少年特有的不羁与洒脱,傲看一切,视旁人若无物。如今他沉稳了许多,冷傲褪却,在她面前更是温柔尽显。她从未想过自己有触碰太阳的一天,更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但现在这些都是现实,的的确确都是她的了。
“在想什么?”司烨淡淡笑。
温热的手掌覆在自己头顶,宁姝眨眨眼睛,咬唇露出几分娇羞。片刻后,将在心里已经思考了许久的话悉数言出:“相公,我第一次认真看你,是在牢中。当时我在想,你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当官。官都是肥头大耳的,偶尔几个清秀,心思也重得很。你跟他们都不一样,要是多年后被拉下水了,真是很不值当。后来再遇见你,我忽然明白了,这世上有好官也有坏官,不管好官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只要有一个人,他也能照亮黑暗,用他的光去唤醒别的光。就像七夕夜长澜桥的花灯一般,一盏又一盏,灯多了,夜色自然就淡了。”
司烨略有迟疑:“……你不愿我辞官?”
宁姝点点头:“我知道你对朝廷失望了,但他们需要你,而我也不能那样自私。虽说你辞官后亦能惩恶扬善,为民做事,但……江湖没有明王,朝廷有。此次李瑁背后牵系,最大的不就是明王么?”
司烨脸色微沉,抚了抚她的脸:“丫头,我可以听你的话留下,只是朝廷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我的存在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官场诡谲,风起云涌,制衡与博弈间,往往数百人命丧。我的心已不在朝廷,与其困在死地无法做出大事,不如效仿古人,辞官云游山水。若遇需要帮忙的人,我便施以援手,路见不平,亦可拔刀相助。世间之大,总有些地方是‘官’触及不到的,所以于我来说,辞官不是结束,是开始。”
司烨说出这番话时,秋水目中熠熠生辉。宁姝知道他不是个武断的人,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想到自己的劝诫,她忽而觉得自己既幼稚又不懂他,不禁心里难过,神色恹恹,起身朝外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