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珰原是王博身边的婢女,骑术虽然比不上阿信,但也不差,手中的小马鞭一扬,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那匹黑马,跟上贺绣与她并肩而行,担心的问道:“姑娘,那几个留在军营的人怎么办?”
贺绣一边催马前行一边说道:“他们身上的伤太重了,无法同我们一起赶路。留在军营也好,等他们伤好了,孙将军应该会留下他们。在军营里混,若是好好地,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的,也算有个着落了。倒是你们两个跟我一起逃命,不后悔么?”
“不后悔!”阿信低哑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贺绣回头看了看他,开心的笑了。
“明珰,你大可不必跟着我遭这个罪的,你是九郎的人……”
“九郎已经把奴婢给了姑娘,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姑娘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儿。绝不后悔。”
“好,如今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了。不过你们放心,跟着你们姑娘我,倒也不至于挨饿受冻。”贺绣笑着看向北方的远处,宽阔的官道一直往北,若是快马加鞭,应该在五六日后便到临州城吧?
“姑娘,你看……”阿信略有惊慌的指着前方一丛人群,“那是什么人?”
贺绣心中一怔,但见前面有几十人马停在官道中间,一个个都是高头大马,把道路堵得死死的。那为首之人白衣胜雪,那身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明珰也勒住马缰放慢了速度细细的看过去,半晌才惊讶的说道:“姑娘,那是九郎君。”
“不可能,”贺绣的心底升起一丝慌乱,两分甜蜜,三分委屈,四分无奈,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看过去时,那个骑在马上依然风华盖世的男子身上冰冷的气息已经入了心肺,“他不是去了吴郡么?”
“不知道,但这分明就是九郎君啊!”明珰看着前面百步之外的人,“看,那不是阿骢吗?姑娘也该认得他。”
是阿骢,还有青石和另外几个护卫。之前在树林中与刘崧一战,那几个年轻英俊的面孔已经烙在了贺绣的心里。那几个人都是王博的近卫,时刻不离身的。
王博的脚轻轻的踢了一下马腹,那匹雪白的骏马便缓缓地往前走来。
贺绣勒住马缰绳看着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面前,无双的华彩映照着她,但觉心头骤然一热,眼角一阵轻轻地刺痛,视线便模糊了许多。
“阿绣,我来了。”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儿,王博但觉的这两日的奔波在她的安危面前都不值什么了。
“九郎……”贺绣微微别开了视线,让眼睛里打转的泪水生生的逼回去,“你怎么来了?”
“你要去哪儿?”王博又催马上前几步,直到贺绣的跟前,长臂一伸握住了她的手腕,固执的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贺绣收拾起破碎的心情,换了一副平淡的笑容,故作从容的说道:“多谢九郎能来相送,阿绣要离开建康城。”
“为什么?”王博蹙眉。
“因为阿绣怕死。”贺绣淡笑。
王博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低声说道:“不要怕,我回来了,以后你便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贺绣微微挣脱后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回头来微笑着看着他,缓缓地说道:“多谢九郎厚爱,可是阿绣真的很怕。请九郎放阿绣一条生路吧。”
“阿绣曾经两度救我。第一次是单身匹马回洛阳,以几十家丁破了刘崧上千精兵。第二次阿绣不惜舍身,又为我挡了一箭。阿绣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这次的事情只是意外,以后不会有了。阿绣听话,跟我回去。”
贺绣无奈的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又深吸一口气看着王博,声音中透着一种沧桑:“是,九郎说得对。阿绣其实不怕死。人生短短几十年,到头来谁不是一死?可是阿绣怕死亡来临前的万般挣扎。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知道死亡哪一天降临,也不知道是何等惨烈的死法。是鸩毒,还是斩杀,或者是棒杀,车裂?这种折磨堪比无间地狱,令人难以呼吸。九郎若是真的还怜惜阿绣,就请让开道路,准阿绣就此离去。从今后,阿绣或许能在死亡来临之前,过几天宁静的日子,呼吸几口新鲜自由的空气,那么,阿绣此生也就死而无憾了。”
王博看着一身墨色深衣的贺绣,如玉般苍白的小脸上洁净异常,没有一点粉黛。那双明净的眸子里闪烁着哀伤和无奈,她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似是万般不舍的样子。
“阿绣,你可知道这世道本就是朝不保夕,就凭你的容貌气质,就这样带着一个婢女一个护卫离去,会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你沿着这条管道北去不过五十里便是一座城镇。那个城镇是庆阳公主的封底,路过那里,你觉得你能安稳的通过吗?”
贺绣闻言一怔,这一点她倒是没有想过。
看着略有动摇的贺绣,王博继续劝道:“阿绣,你还是留在我的身边更安全。若你不喜欢陪着我,我可以把你送到我的庄园里去,远离建康城,你可以过你想要的日子。”
贺绣无奈的笑了:“远离建康城,住在九郎的庄园里,给九郎做外室么?”
王博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怎么是外室呢?阿绣若是愿意,我愿给阿绣贵妾的名分。”
“贵妾?”贺绣轻笑着别开了脸,看着官道另一旁柳树下那青青小草,沉思片刻,方缓缓地说道:“九郎难道不知道么?阿绣这次险些丧命实在是因为九郎你啊!”
这个王博自然明白。是九公主心中妒忌,才会狠下杀手想要取了她的性命。
“九郎越是爱重阿绣,阿绣死的越快越惨。做九郎的妾氏,呆在九郎的庄园里等着九郎一年几次的垂爱怜悯,盼着九郎能在如云的姬妾中偶然想到阿绣一次?这也许是万千贵女所渴望的恩宠,可却不是阿绣想要的。阿绣是个烈性之人,也受不了王氏诸人的冷眼和呵斥。还请九郎放手,准阿绣离去,自生自灭吧。”
王博叹了口气,说道:“阿绣真是糊涂!难道你终生不嫁?”
贺绣淡淡的笑了:“终生不嫁又如何?”
“你真是……”王博挫败的叹了口气,长这么大他都没跟谁说过这么多话,可说来说去还是说不动她,一时间王博的手猛然用力,差点就把她从马上拉下来了。
“九郎,请放手吧。”贺绣看着王博脸上气愤的表情,心里一阵阵的发酸。
“下马,就算是你要走,现在天也快黑了。”王博回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指着那边的一个斜坡,说道:“在那里歇歇脚,明日我看着你走。”
送别么?贺绣微微一笑,其实她也舍不得就这样走了呢。那就再聚一晚吧,过了今晚,便是天涯海角,再不相见了。
王博身边的护卫几乎是全能,傍晚时众人生火的生火,做饭的做饭,另有人砍了树枝展开布帛,为他们的郎君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帐篷。
因为是匆匆而来,没有榻几,没有酒樽,便有护卫弄了干草来铺在地上,明珰又把王博的披风展开铺在干草上,做了个十分简陋的榻。
另有人不知从哪儿砍了几节竹子来做成竹杯,又把一节直径两尺的圆木墩子搬了来放在榻前,当做了矮几。两只碧绿的竹杯放在尚自潮湿的原木墩子上,竟也有几分拙朴的雅趣。
阿骢带着几个人去四周转了一圈,带回来了几只野兔野鸡野鸽子等物架起火堆来烤着,空旷的原野中便有肉香随风飘逸。
贺绣坐在帐子里靠在王博的身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王博只是揽着她的肩膀,清泠的眸子盯着圆木墩子上的两只竹杯一动不动。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明珰拿了一根火把进来插在一旁的柱子上,转身看见草榻上沉默相拥的二人,又忍不住暗暗地叹了口气——阿绣姑娘可真是太倔了。
又过了些时辰,阿骢用宽大的树叶包着一块香喷喷的烤肉进来:“郎君,吃点东西吧。”
贺绣这才从沉默中惊醒,坐直了身子和王博保持了一点距离。
王博轻轻地点头,说道:“拿些酒来。”
“是。”阿骢放下烤肉之后,在腰间一探手拿过一只酒囊来放在木墩子上:“郎君,这是您平日里喝的桂花酿。只有半囊了。”
“嗯,都下去吧。”王博摆摆手,自己拿了酒囊来打开塞子,往两只竹杯中倒了些酒。
带着桂花甜蜜味道的酒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贺绣的肚子便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
王博忽然笑了:“傻丫头,这几日在孙尚阳的军营里受苦了吧?”
被人嗤笑,哪怕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贺绣也不由得一阵恼怒,想着反正明天就要分开了,此后自己跟这个人便是路人,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没必要给他留什么好的印象,更不必顾忌什么礼仪风度了,便一伸手抓过烤肉,张开嘴咬了一口,如一个乡野村夫一样大口的嚼着。
王博一点也不恼,反而淡淡的笑着举过竹杯地给她一只:“喝点酒水,别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