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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原之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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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军阀混战的年头,能活着的人就已是祖上积德,实属不易了!

石头出生在1920年的前前后后,至于哪年哪月哪日就实在不得知晓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记得睁开眼就已是别家人的农奴了。整日放牧或给牲口铡草,也从没有人与他好生气地说过半句话,能听到与人有关的声音大概就是皮鞭狂抽的呜呜声,以及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了。所以石头从小害了不敢说话的毛病,一说话好像就会尝到鞭子的滋味,以致于吓得喉咙管子都缩了回去,细细的,偶尔能吃到东西,也没有福气享受,噎得眼泪珠子直掉出来。渐渐的,“说话”那回事就连做梦都没有听见过了,几乎和草地里的石头一样,风嗖嗖地剐,草噗噗地削,几乎与他无关,只有不吭气的样子。

受不到人的待见,何况除了主人的皮鞭子,几乎见不到人。当然农场主使唤一只狗都总得有个名字,何况是一个活人呢。有一天,那老脸横气的主人视察时,牛靴子不小心踢飞了一块石头,便不耐烦的吼骂了一顿,可那踢飞的石头就是没有出一声,连个得瑟都没有,只是滚了几圈就不动了。主人毕竟是主人,自有贵族的修养和机智,不可能整日在火炉旁抓羊肉,且也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要不为什么小农奴就是莫名其妙地挨皮鞭子的种儿呢?于是,主人跳上马,由马自个儿不耐烦地走,快到小农奴近旁时,他拿起鞭杆,像吃肉一般凶巴巴地指着,骂道:“你他妈地就是一块石头,没有屁眼的种。那就叫你石头吧,往后,石头就是你!”

鞭梢马上呱啦抽在草地上,小农奴赶紧蜷缩在地上,连连磕头,领受主人的恩赐。不知磕了多少头,直到累了时,害怕地抬起头,那马上的主人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他用破碎的衣袖擦了擦汗,起身向羊群走去。但这一天,对于他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一天,不管多么卑贱的名字,但总算有了名字,有了像牛马羊一样可以辨别身份的名字。

他抬起头,对着万里晴空的蓝天,咧嘴笑了笑,这笑有些害羞。

石头熬着岁月,渐渐有了个头,手和脚大了起来,不过有一点,他心里不高兴,身子总和脑袋不协调,身子骨瘦如柴,头却有点大,像个黑羊头。也确实如一头“公的领头羊”。虽又过去了几年,但石头还是不会说话,一看见人,胆子就装进裤裆里了。时不时有一些兵蛋子路过,石头就早早爬在草地里,脸死贴着地面,完全是一竖绺羊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不敢看见任何人。好的是放牧几年下来,石头还是个活人,因为其他牧场总传来放牧人惨死的消息。或许石头天生属于那种不见人烟的牛马羊群中的一份子,属于草地上空的野鹰保护的对象,属于草地下面兔子和地鼠王国的看门人,还属于一堆堆,一座座吸引山神的“石头”。

不知不觉中,石头的主人老了,石头却大了。石头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大树,使得他的主人开始不敢小觑了。石头的主人由于命运的缘故,风光了大半辈子,成为一片荒凉中的风云人物,吃了一辈子的肉,冷酷了一辈子,永不离身的马鞭是他最信赖的伙伴,即便他的几个老婆都没有那样的地位。有好几个老婆,却仅仅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的命运虽是出生在贵族里,但没有享受贵族的福分,充其量不过像两个女仆,和生出她们的母亲一样,很小年纪就学会了起早贪黑,一切围绕着那个手握马鞭的男人。而那位生出男娃的老婆地位就明显不同了,生了继承人是莫大的功劳,比整个牧场都贵重,她几乎充当另一种马鞭——内管家。可也不幸,这不幸是这个家族的不幸,男娃小的时候挺乖挺可爱,渐渐大了才显出智障的毛病来,基本和一头成年牛差不多的智商。这傻儿子的悲惨命运不止如此,不知哪一天给龙爪子捉去了(雷击),女人们找遍了整个牧场也没寻见一星丁点儿遗物。后来,还是他的父亲找到点踪迹,只是一个被烧焦了坑,颈项圈上麒麟残留的一点点铜质渣子悲凉地焦化在泥土上。

这位荒原上的“狮子”绝望了,太悲伤了。对着那个坑,大哭了一场,回了家便一蹶不振。管事的那位老婆请了个兽医(倒像个巫人)粗粗瞧了瞧,给出了一个不祥的答案,“快了,快了,时间不多了!”他迷迷糊糊沉睡了一段时间,也许还是不习惯久卧病榻的滋味,吃力地爬起来,喝了几口马酒,提着马鞭去了牧场,拉着他的马,没有骑的气力,马跟在他后面,沉重地提起蹄子又放下,像位送葬的绅士。他的几个老婆站在门柱口没有表情地望着他,此刻,没有人再会被他使唤了,她们压了好多年的腰杆子突然直了些,轻松多了。虽然女人们对以后没有了依靠更为忧心。

石头一丝毫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因为他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石头,这是主人给他的封赐,太阳出来和落下去,他就在牛马羊群中不知疲惫和饥饿地干着,也从来没有想过,假如草场没有了,牛马羊不再需要他了,他要去哪里。不是没有时间可以思考,而是天生就没有思考的脑子。他的主人早就立在石头不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个不会说话,没有身世,没有衣服,没有食物,不知道偷懒,不知道冷暖的傻瓜,是他发慈悲收留了他,虽不知抽给了他多少马鞭,但给了他一个可以活命的地方。而这块石头,就是硬朗,不免使他想起了他那个消失的儿子,不觉又想到自己的后事,该交代给谁呢?他的那些老婆,他觉得一个都不靠谱,想来想去,他不自觉地把目光凝注在前面那个就会干活不说话的傻小子身上。可他无法从骨头里排除对石头的那份轻蔑和贬低,甚至还有让石头陪葬的念头。他如果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一个农奴,那么很难给自己尊贵的血统一个交代,害怕地下祖先们的鄙夷和羞辱。

然而,他又能把这件事情交给谁呢?他心气焦急地涌到胸腔,逼闷地一口血从干瘪的嘴巴里喷了出来,天好像马上将塌下来一般,牛羊不觉地惊了起来,风在瞬间就变成刀子,戳进石头的脊背,石头急转过头,看见主人的窘态,马上冲了过去,忘记他自己是下人的身份,赶紧搀扶住主人,想急问发生了什么,却结巴地开不了话,额头上的青筋爆的发紫,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他的主人此时还不能丢失贵族的面子,急忙掩饰,但身子不由他意识使唤,天一黑昏了过去。

主人醒来时,床头只有这个不会说话的石头,他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那几个老婆,喊了半天也不灵效,顿时间,他脸上印出的失望惨状,分明就是一只将死的落汤鸡。突然,猛力地将石头推倒在地上,发出狼一般的呜咽,猛力击打着自己的胸部,油腻的蓬乱的白发,被渗出的汗渣黏在一起,全部垂在前面,遮住了他那恐怖和绝望的眼神。但他发现窝里的金银摆设被洗劫一空时,嗵地一声,身子连着的脑袋像块石块竖在床上,苍白的手在发抖。不多久,气氛像夜晚的无人的墓地一般阴森恐怖。

石头慌忙找来了木柴,不一会儿拢起一堆火。不一会儿烧开了一锅水。翻腾了半天,找了块布料,蘸上热水,敷在主人额头上,还把能盖的东西都铺在主人身上。石头就这样,一声不吭,在主人身旁忙前忙后。石头已经把牛羊马赶进了马栅栏,填满了草料,因为他知道,跑里跑外是不可能的,更没有想要对那些曾经留下的皮鞭印进行合理的报复。在石头心里,对待现在病中的主人,和对待生病的牛羊马没有一点区别。他只要力所能及办到的事,不生一点犹豫。

主人昏迷了好几天,在这几天,并不是安宁的几天,却如暴风骤雨,要不一会儿游兵散勇冲进栅栏里,明目张胆地拉走几只羊或几头牛,要不一会儿北面下来的逃难者涌进来抢些食物或盆碗,砸碎的比拿走的多得多。更糟糕的是,主人的两个女儿,也被劫去了。石头天生胆小,只能像一只老鼠躲进主人的床下,由经外面的事情发生,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那些如囊取物的流寇或难民离去。

主人醒来,迷糊的眼睛比最近明亮了些,他一生粗横耍惯马鞭,一生是一头冷酷的野兽。也许‘人将死,其将善’,用尽浑身的力气,眼珠子睁得很大,对着石头。时间匆匆过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是不肯松懈。石头也唯唯诺诺地坐在床头,看着他的主人。两个人,像两座对称的雕塑,隔着一段距离,却发生着诸多无言的关系。主人的眼角末,在长久地挣扎后,挤出来他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他的眼睛又由明亮变模糊了,那眼泪的声音啪嗒啪嗒,一滴滴在滴。这一刻永久地留在了石头的心中。

贵族的一生以那样他往往不可以想象的方式结束,最后,被他侮辱了一生的低下层背着,葬到了他曾经已经相好的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墓堆,也没有一个标示说明这里葬着一个过去的贵族。

石头向着葬着他主人的地方,深深磕了几头。而后盘腿坐在那里,看着那个高大而不可能倒塌的巨人躺在黑暗的泥土里,他隐隐约约也看到了以后某一天自己的结局。此时的草原还是和他第一次触摸时一样的美丽,只是偶尔听到吹来的风声,有些哭泣,犹如一个卖身葬父女子的笛箫,没有一丝希望,低沉地呜咽。远处草场上那些动物,谁死了,对它们都发生不了什么作用,它们只对草地和天空有反应。主人死了,葬在一个以后谁也不会问及的地方,他没有子嗣,有几个老婆却跑了,留下一个他生前不待见的男劳丁,真有点有始无终的感慨。

主人没了,空空的草场没有了主心骨,石头害怕了,因为他的从前,都是在主人的马鞭下生存的,习惯了皮肉之苦,而这鞭子就像一根拴住他的绳子,有一定的安全活动范围,虽然受点苦。甚至,石头的肩膀与屁股现在就正在回念那一股股抽在身上刻刺的感觉,他知道,他的骨头里不是贱,是受多了,麻木了,有一天,突然没有了,反而不自在了。

石头意识到剩下来的日子,就是自己了。幸好,主人的马鞭没有陪葬,石头也喜欢这条鞭子,因为他自己是在它的冷酷调教下学会了一系列生存本领的,包括跟牛羊马的沟通,还有那广阔无垠,神秘莫测的苍天。

狂刮了一阵风卷风,连根拔起,主人一辈子的财产,所有的值钱的金银元宝和首饰,就都落到了他那多年枕头旁婀娜的几个婆姨手里。窝里被施翻的一片狼藉,没有首,没有尾,佛龛里的神,被随意性地扔了件衣服,给遮了起来,好像神自己蒙上的,也害怕给洗劫。好在去了的婆姨,来了的土匪,都没有瞧上主人那些厚厚的衣物,整有两大箱子,不过被翻乱了,像一堆等待处理的烂货。而石头从来没有一件衣物,他活到现在,靠着是一张小羊皮和几匹麻袋布,皮包骨头的身体被那些玩意儿包裹的像一团肉,加之他天生的大脑袋。饿不死,冻不死就是石头全部的意义,一根草绳拦腰围截着,直到勒得喘上气为止,若勒不紧,不是麻袋羊皮涣散地脱落,就是饿的肚皮里直咕噜冒酸泡。至于鞋,是早年主人扔给他的,刚接过手,沉甸甸的,以为就是鞋的分量,鞋筒倒过来,倒出一家子老鼠。老鼠是搬家了,老鼠筑窝的那些碎毛杂草就分毫未动了,一双熏死人的脚,外面用根草绳捆住靴筒,目的是保护好温度。可不开窍的是,大热天也那么干。全部家当就这些,不论任何时候,都亲身保护,夏天的时候,里面都生虫子了,还披着羊皮,就生怕丢掉。

这回,满堆衣物,没有人苛责,也没有了皮鞭的抽打,只要石头愿意,那些衣物都是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轮换。可石头清楚自己是下等人,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敢私自乱动乱摸的,看到两箱子衣物,石头没有喜悦的表情,更没有那份占为己有的想法,倒是生出几分悔恨来,主人走的时候,也没有穿了件像样的衣物,而是根本就忘给穿了,匆匆就背出去了。而眼前这些衣物,有崭新的羊皮和狐皮,有细滑柔软的绵段子,有厚实的大红毯子,有几顶高寒的山羊帽,有几双牛皮造的高筒靴子,还有羊绒的护膝套,还有一些不知名目的布料。石头挑出几件最上好的衣物,朝着他主人墓地的方向,给火烧了,还烧了些纸隗儿,心里默念,祈求阎王老爷在地狱里尚待主人,给主人一口饭吃,把这些衣物转交给他。罢后,石头心里清明了些。

石头开始收拾清理,找了块布料,把那些剩的衣物垫好包了起来。房里已没什么剩余的东西了。在主人死之前,他是没有资格踏进包里一的。主人虽是一个蒙古贵族,但毕竟处在不太平的年代,若真和平无战乱,又何必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搭帐安家呢,而且从西北卷来的黄沙,还经常叫人哭笑不得。主人没有丫鬟,那后来生的两个女儿,纯因为是女儿,才干家务,挑重活的。这是土地上的规则,即使在羊群里,公羊的地位是要比母羊高很多的。在一定时候,女人,尤其生不出儿子的女儿,那命运注定比黄连都苦。石头是主人捡来的,打小就在主人家羊圈里生活,自然是主人的奴才,性命就像葡萄架子上的葡萄,随时由主人摘取。虽总害怕主人残忍的皮鞭,但离开主人的施舍,没有了主人的牛羊马,石头恐怕早就横尸荒野,变成一群蚂蚁的餐肉了。在石头从来不曾表达过的内心里,是在乎主人的,主人对待他的一切态度都是合符主人的尊贵地位。

石头下了一个决定,要为主人守三年。为了报答主人的赐予生计的恩情,也为了那些和他一起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的牛羊马。但他不想住进主人的房里,他要赶着牛羊马另择一块草地,不过尽量离主人的墓地近些,而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主人葬在何处。在这种不消停的年代里,稍微高贵的人死后,基本有秘密下葬的惯例。这点,石头是懂得的,他放牧十几年,经常看到一些墓地被盗掘,他还有一次不小心掉进墓穴里的经历,因为长的老高的草,似乎一切平静,谁也不会疑心会有一个天然的陷阱。而这方圆几百里的地方,是会有人窥欲主人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主人入葬不仅没有带走一点金属,就连一件外衣都没有穿。石头平时虽是一块既傻又硬的石头,可在这个关头,他还是留了一手,不使任何人打扰主人的安息。

石头用木棍子挑起那包衣物,怀里揣了几串已经在柴火里烧熟的羊肉,把主人遗留的皮鞭和水袋子,一左一右,挂在腰围上。跪地,向主人过去住过的地方,磕了三头,又向埋葬主人的地方,磕了三头。骑上那匹主人生前的爱马,吆喝着一群羊和几头牛,向一个有着悠久传说的地方去了。

而此时,已经是深秋了!

草原的深秋,只要天公作美,就是美丽的天堂。一望无际的草原,深黄的草尖儿,在太阳的映衬下,像金碧辉煌的皇宫,气势宏大,并深不可测,而且还不是人间的帝王家,因为这里没有金黄的琉璃瓦,没有勾心的斗角,没有咧嘴的狮子头,没有安详的麒麟,没有深邃森严的红墙, 这里是一抹深黄装色,从眼前飞向久远,金光迸射,撩起一层层出神入化的弧线,霍霍向四面八方牵去;这里住的天国神仙,各个神通广大,各个慈悲善面,附在草毛子上,无忧地舞来舞去,还摇动飒飒的风铃,也竖起毛茸茸的耳朵,贴在马肚皮上,偷听它肚里的声音;这里是内陆深处最耀眼的海洋,蕴藏着多么丰富的宝藏,停泊着一艘艘驶往他国的金舶,金帆正抖擞上扬,各色香料和马奶酒向天神进贡,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心善的地方,一滴滴蘸上,一滴滴扬出;这里是鸟语花香,牛羊马成群的国度,扶住翅膀,收集歌声,淹没蹄子,拍打肚皮,一切慢悠悠,犹如沉睡的中午,美梦连连,饿不着,冻不着,绵绵地躺在金色的地毯上;这里是地球的额头,平平的,不会在乎突兀,不会在意紧锁,更不会苍老,只有舒畅,一杯杯蒙古的烈酒,通便全身,不会迷糊。石头和那牛羊马,十分符合这里的角色,石头自己不知道身世,不知道具体年岁,但他有一点坚信,他是一个蒙古人,是草原护佑下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学过骑马,但那一套动作,就在他跳上马时,骨头就自如起来了。他过去,总挨马鞭抽,现在手里挥舞着马鞭,像舞动着他自己的胳膊一般,娴熟的超出想象。马儿狂奔,驰骋,他和马儿是一体,几乎把他这么多年的胆怯和单薄全部踩进泥土里。他的脸兴奋地通红,张开双臂,任由脏兮兮的长发往后飞飘,对着深秋的太阳和草地,他喝醉了,彷如第一次触摸这美丽的天堂。马儿,嘎达嘎达地抛蹄,也像自由的神一样,几乎石头想要的,马儿都在想,而且极具天才般的演技展现和抒发。那些羊儿,牛儿,被暖洋洋地太阳抚摸着,都无拘无束地偎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毛绒里的虱子大军逃了出来,躲进泥土里寻求庇护。这些牛羊,还顾不上享受那丰厚的草场呢。

石头忘记了过去遭受的一切,尽情地陶醉在他发现的草地,从他心里相信,这是他的家园,不会被任何意外打扰,更不在乎他自己那不由命的身份。无意间,他开始主宰自己的生命。可以想像到,草原过去也是美丽的,可那时候,石头对待任何事物纯是一块石头的感觉——麻木,没有表情。过去,他没有胆量和资格去跟草原说话,甚至在牛马羊群间,都是小心翼翼的。

人即便真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都天生具备神秘的原始情感。也许是从父辈那里遗传来的,也许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必须不可违背地相信:人的情感世界远远深于或高于他的物质世界。人的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卖了,甚至连骨头都可以卖了。但不能的是那情感付诸的灵魂。万恶万劫的灵魂还是卖不掉的,最多是自作自受了。听说过卖肉的,糟蹋灵魂的,却不见得卖情感的。有出卖情感的人,那也是自己戏弄了自己,着实还是卖不出去,受用了别人感情的人,也不算买了。于是乎,人总是有实体和虚体之所在的,实体多半是那些吃喝拉撒看得见,摸得着的。而虚体只能是自我的体验,或超出自我更高的体验。情感就是迂回在本我和自我之间的弄潮儿,也能牵动人的身体反应。但肯定而毫无怀疑的是,一个生存的土壤多数决定了一个人的情感。贵族世界的物种,就很难以下等世界的情感看待下等人。同样,下等世界的物种,也难以明白贵族们的那些花花肠子。

石头突然迸发出来的情感,源自放牧的草场和那些牛羊马,还有那腹空的肚皮。他的情感注定是小心翼翼,不张扬的。他天生遇见人就害怕。恰好,石头总能逃离人的世界,当主人死去了,他内心随着一阵恐惧后就自由了。他跟牛羊马偷偷的倾诉,可牛羊马并不明白。而牛羊马的痛处,他也不会明白多少。长期这样,石头的性格成了复杂的矛盾体,想找个人说话又害怕,和自己说话又不相信自己。慢慢的,他成了一块石头的性格,细细挖掘,会容易发现内部正在剧烈而高速地质变,而粗鲁傻愣的外面,似乎就是那么一块不开窍的石头。

终于,石头的心声,整个金黄色的草地给听得一清二白,但它不会告诉那羞涩的石头。美丽的东西,就是那么一瞬间,对于人类而言。草原的深秋一天天变得泛黄,风夜变得更加凉爽起来,天变得吝啬起来,还没有捉到什么感觉,一天哗啦就过去了。

人和牛羊马都能感觉出一份紧迫感,石头磨快了刀子,蹲在草场里,一天到晚飞刀拢割,还要捆扎,再一捆捆扛回羊圈附近。这是为了过冬的防备,草原的冬天残酷极限,如果没有吃的,不多久就要冻死,而且大雪掩埋了草皮,加之寒冬的侵袭,地上的草皮好像被大雪囚牢了一般,牛羊马是没有法子喂饱肚皮的。石头不仅要堆积草料,还得找寻干木柴,也是为了过冬。草原到处是草,但树木很少,要走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片片森林,那里又是马贼和土匪出没的地方,只能凭运气。扛回来的柴,还要劈成很短的一截截,堆在帐篷里的四周,一为了方便,二为了抵寒。光烧木柴是不够的,还要收拾牛羊马粪,用手堆在帐篷附近,像主城下一座座为了防御的辅城。这些粪便就是为了冬天取暖,很耐烧,只是一股股呛鼻的骚臭味。可是在草原,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还能抵御野兽的袭击,保护人和牛羊马的安全。

牛羊马也抓紧的啃草,不像以前吊儿郎当,左顾右盼了。过些时日就羊肥马壮牛健了,毛都长的很快,和人觉得冷加衣物一样。无论是催隆肚皮,还是长厚皮毛,都是为了对付那个严酷的冬天。

渐渐地,辽远的西北风大军,已经进入草原,帐篷上的马头旗呜呜被抽打着脸,像东南方向躲藏。太阳停留的时间明显少了,又加之阴绵的秋雨,灌得草原一片沼泽王国,人和牛马羊都不敢走近深处,如果陷进去,是没有办法挣脱出来的。只能将就在深草边缘打野食。石头忙的几乎腿脚不进窝,不是扛柴草,就是修理栅栏。他挖了个相对低于草皮的大面积坑,周围利用四处找来的粗木棍支起来,搭了个草房,这样牲畜在里面不受冻,好过冬,尤其小羊羔,小牛仔,小马驹。搭草房,需要草料和草皮的量巨大,几乎是争分夺秒,白天割草抠皮,晚上借着皎洁的月色赶工,先用稀泥把草和草皮整成一块块,等有了干涩,再由房顶一块块排列下了,还不能过重,怕木棍承不住。房子整体太重了,冬风猛来,便瞬间倾倒。长年的放牧生活,已经练就了一身过冬技巧,而且在石头心里,牛羊马远远比他自己重要。帐篷由于风吹日晒,早已被撕破几个大洞,他都没有功夫修缮。

当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映红的余光,让这个草地红遍了一回,远处像殷红的鲜血,渐渐涌向那一轮太阳。这时候,石头抬起身子,直了腰,放下手中活儿,两只手叉在腰间,静静地看着那太阳谢幕的一刻,反射在草地的余红又映在他脸颊上,使得黑黝黝的眼瞳微开着,像在笑一般,还舒展了眉宇间的皱纹。

是啊,一个玩儿命的深秋,该结束了。石头终于顺了一口气,他已经把一切打点好了。此时,他很想喝点酒,快一个月都没有碰酒了,不用说喝酒,连几顿热饭都没有。

夜晚的草原,绝对是出奇的热闹,这是草原的魅力和魄力。当空皓月明通,整个草场一片清明,野狼站在山谷地的高亢处对着月亮情有独钟地嚎叫,不是一匹,而是一个家族或几个家族。狼嚎像孩婴的嘶哑的哭声,遍布空寂的草原,使人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而石头已经听透了狼嚎的声音,他没有害怕什么,每每野狼嚎哭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明月,似乎若有所思,耳朵听出了凄苦,寒叹。经常有一种疑惑在困扰着石头,狼为何总在月明时,集众对月嚎叫呢?——是天生独有的情结吗?就像自己天生不知道娘亲吗?他在草原这么多年,好几次跟狼群狭路相逢,狼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是蓝绿色的,根本看不见它的身影,只见一溜溜蓝绿色的斑点在不远处晃来晃去,像鬼灯灯,可又比鬼灯小,渐远渐近,一群狼只围着石头和他的羊群,羊群像丢了魂似的乱窜,不过都在他的控制下。石头平时是胆小鬼,面对狼,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在他眼里,那群狼跟这群羊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想到狼会凶残地刁去羊羔,甚至可能还会吃掉他自己。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握着鞭子吆喝羊群中的领头羊。而那些狼,也总不发起冲锋,只是低着头,撕裂着嘴,夹着尾巴,围着羊群绕来绕去,大概绕了四五圈,便有一匹狼对准长空一呼嚎,其他狼就跟着它向黑暗跑中去了。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却依然安然无恙,放牧时多少只羊,回来时还是多少。石头也从来不曾担心遇见狼的问题。

狼和月亮之间的神圣,就像石头自己看待草原上护佑他的神灵一般,他听到狼对月嚎叫时,神经是亢奋的,他也会专注地望着月空。也许是一个揭不开秘密就存在于狼、月亮、石头之间,只是石头还处于愚笨阶段,看不透自己的过去,也弄不明白他凭什么不怕狼和狼不攻击他。而且自从石头远离主人的牧场,牧迁至这里,几乎每天夜晚,狼群都在附近嚎叫,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牛羊马丢失的事情。这几乎成了惯例,甚至有时还能在帐包脚下发现狼爪印,犹如三瓣梅花,不在一条线上,时有时无,没有一定的规则,就是证明狼光顾过。而石头通常睡的不死,放牧人有一种本领,即使睡觉,也能感觉到羊群里的动静,可是他却没有发觉,连牛羊马群那么敏感的牲畜都没有引起骚动。

石头自己也常常梦见一只老狼,灰白色的,身上铺着银光,狼毛垂着披在它的背上,走起路来,后脊上的肌肉一前一后挪动,尾巴被截取了一截,大概是征战的见证。这只狼总在梦里窜来窜去,还前脚扒拉住石头的头,伸出舌头,舔吮石头的脸。也总在这时,石头就狂喊的惊醒了,大汗淋淋,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值得离奇的是,同样一个梦时不时总出现,没有其他的什么类似的串联。石头反嘲自己是听狼嚎多了的缘故。

当然,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石头彻底相信了自己的命运与狼有关,尤其是前生或主人捡到他之前。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淹没了月亮,草地和山川披上了无际的白绒,人和羊群像这白绒里一点沙泥,一动弹就会深陷到迷途中,雪愈下愈厚,已经漫过了人畜的膝盖,中午时分就给困住了,直到晚上雪还没有停止,而且下成了鹅毛般的雪花,噗噗地落下来,有的小羊羔已经快埋在雪堆里了。气温急剧下降,落在眉梢和胡子上的雪花,伴随着哈气冻成了冰晶,人能感觉到脸庞快要裂开了,手和脚已经渐渐麻木,僵硬起来,尖部明显有刺骨的感觉。体温也在渐渐下降,加上肚皮里并没有多少食物。

而羊群是一个协和体,小羊挤在里面,老了的公羊和母羊挤在外面,羊头不约而同地朝里,屁股露在外面。稍不留神,就只能看见雪堆,而不是羊群,那些羊群的体温也是急剧下降,四肢全部插在雪层里了。

目前这个地方,正处在山口,山名叫二狼山,这里长年雨水充沛,使得草比较茂盛,一般在平日,即便有积雪,草还是能露头,在这里放牧,牲畜像是享受美餐一般,可以吃个饱和。冬储的草料,只能图在雪水时节有个添补,是无法跟长在草地里的冬草相匹敌的。因此,冬日只要一有好天气,还是要出来放牧的,说不准还要去相对远的地方。这次就碰上了,上午的时候天气还好,没想到很快就阴沉了下来,中午开始沙沙地下起来,傍晚时分就疯了,好像是直接倾倒下来的,一会儿工夫就抹平了膝盖。羊群又刚好停摆在二狼山口,如果现在还在二狼山里,照这样的雪势,那绝对要困死在里面。就是白天雪不下了,也出不来了,因为这二狼山口只有一条便道,很陡峭,又狭窄,且有几丈高,下面是乱石堆。即使好天气,靠山羊的本领,都是过了一只过一只。山峭处是过来了,可就困在这山嘴下,狂风卷起雪,狂猛砸来,人和羊都招架不住,嘴里都是雪沙,好像是老天故意作弄似的,整个风雪都是冲过山口,直接劈下来。

石头并没有多为自己考虑一点,还是焦虑地担心他的羊群。毫无疑问,如果熬不过今晚,包括他和羊群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他极力让自己心静下来,默默祈求山水神和草神,希望让羊群熬过今晚。虽然是二狼山,但没有狼的嚎叫,只有死神慢慢在无情临近。风雪是绝对无情的,已经埋在大腿上部了,石头旁边的羊群已经看不见了,不过时不时还能稀疏听到羊叫声,石头心里自我安慰道,“这也好,雪里还是比外面暖和,不像自己鼻子都掉下来了。” ——“只是不要披太厚了,空气若装不进去,就麻烦了,怕是熬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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