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川是在两天后才发现，医务室清净不少。

平时她看书写文件，总有些老头老太太好奇她在干什么，过来和她搭话，打断她的思路。最近几天，她能完整看完整篇论文了。

奇怪的是，她对这种安静竟不适应，总觉得不安。

她放下电纸书，决定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趴在医务室门口，小心翼翼往外张望。门外情况如常，老人们依旧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

她对着玻璃的反光整理好衣角和头发，假装伸懒腰，靠近那些老人。

她特意上网搜索‘如何和老人家聊天’，还在笔记本上列出前十个最有效的话题。

她凑近最近一位老太太，尝试开始对话。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老太太似乎没想到她找自己搭话，有些慌乱地看向同伴。同伴赶紧拿出手机，用方言说了一通，把她拉走了。

刘悦川莫名其妙，问下一位老大爷：“您的风湿最近发作了吗，给您开的膏药有用吗？”

大爷才想说话，人群里不知谁咳嗽一声，大爷立即比比划划，嘴里发出‘啊啊’的奇怪声音。

刘悦川想起来了，小哑巴才这么说话。

这大爷是突然丧失了说话能力？

刘悦川正想细问，大爷突然转身背对着她，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刘悦川疑惑：“真奇怪，到底怎么回事？”

下一个是展奶奶。刘悦川和她比较熟，很热络地搭话：“最近超市有什么优惠活动吗？”

展奶奶也是第一次搞小团体的勾当，十分心虚，偷偷瞄刘悦川一眼，用方言呜哩哇啦说了起来。

其他老人家很快加入。大家用方言聊起天，把刘悦川晾在一旁。

刘悦川听不懂，也没人帮她翻译，只能失落地回到医务室。

看着刘悦川孤零零的背影，几个老太太小声讨论：“小刘大夫是不是知道错了？”

牟奶奶很有把握：“她肯定知道错了。”她在裤子上抹干净掌心的汗，“她赶紧道歉吧，我真的做不来这种事。”

医务室。

刘悦川回忆起刚才发生的种种，怀疑自己被孤立了。

“怎么不理我了？”她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也很有把握：“我没做错事啊。”

这天中午，刘悦川刚进食堂，和展奶奶擦身而过时，看见她拎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剩饭剩菜，以为她打包回家做晚饭，叮嘱说：“您下次吃的时候一定煮熟啊，不然会肚子疼的。晚上吃不完就别吃了。”

“……这是给狗吃的。”展奶奶回答。

刘悦川尴尬，赶紧道歉。展奶奶不理她，等走出食堂，气呼呼地和牟奶奶抱怨：“她就是嫌我脏，她根本不想道歉，我这身脏水洗不干净了！”

不知是不是刘悦川的主动起了作用，接下来几天，老人家们更不愿搭理她了。他们一开始只是不和她说话，现在进化到看见她就溜走。

刘悦川依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每天在网上搜索‘老人为什么会生气’‘老人生气如何安抚’，急得嘴角起了个大燎泡。

她告诉小周最近的困扰，小周依旧心大，劝道：“你想多啦，这些老人家就是一阵一阵的，过几天就好了。”

可我等不了几天！镇医院再有几天就要检查村民健康档案，她还有几页没填完。

刘悦川很在意这次检查。

绩效奖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极度缺乏成就感和对生活的掌控感。

不能拿手术刀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得毫无价值，她现在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重拾信心，也让生活回到正轨。

这次检查算是本阶段的成果验收，刘悦川知道自己搞砸了，她对自己很失望。

杨千舸很快听说了刘悦川和老人家间的矛盾，他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晚上送她回家时，他问：“你最近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忙”

刘悦川这时几乎被负面情绪泡到发胀，她不想波及别人，只是说，“不用啦，谢谢。”

‘老娘与海’门口，杨千舸目送她垂头丧气地挪进旅馆，才想离开，她又出来了。

“你明天不用送我。最近医务室人少，我能按时下班了。”刘悦川看着杨千舸，认真地说：“这几天，谢谢你。”

杨千舸以为她和自己客气，第二天下班依旧去村医务室门口等她。刘悦川下班时间比他早一点，他到时，医务室早锁门了。

他来到小食堂帮姑父收拾桌椅，顺便打听：“小刘医生，最近不忙吗？”

“你不知道？小刘最近不知怎么得罪村里的老人家了，她一来，那些老头老太太哗啦啦散开，跟耗子看见耗子药似的。”姑父开玩笑，“以后再有商店免费领鸡蛋，就让咱们小刘去站岗。”

闹得这么大杨千舸犹豫要不要去安慰刘悦川。

他觉得特意去‘老娘与海’找她太过刻意，可是不去找她，两人的时间又对不上。

他忙着纠结，不知不觉走到海边。

堤坝上，刘悦川正在打电话。

也许朋友间的奇妙默契，沈行好像知道刘悦川心情不好，特意打电话来安慰她。

面对好友，刘悦川懒得维持成年人的体面，冲她抱怨起来：

“……我以前做什么工作，我上胰腺手术的！我和老天爷比速度，我在死神手里救回人命！

我现在做什么，量血压，最有难度的工作是量血糖，每天为了几块钱和别人扯皮！

我没觉得有落差，真的，反正都是治病救人，治什么病不是治，怎么救不是救。我只是搞不懂，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因为太难过，她竟笑起来：

“以前念书的时候，天天泡在图书馆，为拿到做医生的入场券，恨不得背下课本里每一个字。后来在医院，多累的手术我都跟下来，因为我知道，我要做肝胆胰方向的大拿，吃过的苦会铺成我成功的路。

我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为成为医生做准备！

我以为做村医很简单的，比呼吸还简单。可等我真正坐在这位置上，才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学过，做什么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