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倾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可能只有星历1002年，身在阿喀琉斯天空城的人，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从他们出生以来就存在于头顶的、模拟蓝天白云的光幕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沟壑纵横的地表——那才是真实的阿喀琉斯地貌。

脚下的地面开始缓慢地倾斜、抬升，空间感遭到严重破坏，与此同时头顶的星球地表在移动——这种感觉近似于醉酒，又仿佛严重的晕车。

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但磁力作用于安全服，把你固定在地面上，于是你只能跟这天地一起倾覆。

虽然官方给市民的忠告是“尽量保持平躺，减少行动”，但总有人不愿意在命运面前保持这么无助的姿势，天空城于是流行起一个词：压秤。

意思是，根据天空城的受力模拟，集体移动到城市的一边，用自己的体重来帮助翻转。

这样做其实是风险和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的——人的体重，哪怕再加上“安全服”，跟天空城上密集的建筑相比也不值一提。

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压秤行动”，带着睡袋和干粮饮水出发，前往城市的另一边。所有电车全部停运，于是人们只能步行，大多数时候一天是走不到的，于是便拿出睡袋，把自己拴在路桩或者别的什么上，休息一晚，然后继续出发。

“这就是阿喀琉斯天空城的边缘了！”有些特别拼的联盟人，为了直播素材，也硬凑了这个热闹，“妈耶，这里居然没有护栏！有种随时可以掉下去的感觉！”

弹幕：“神特喵护栏！”

直播间镜头里，能看到人们站在天空城的边缘，而他们的城市正在掠过大地——那是阿喀琉斯的地表，真正的坚实的地面。

对于很多天空城居民，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半人生都是“悬浮”的，而头顶才是他们出生这颗星球的土地。

为了防止天空城变成“抽风的皮筋”，除了最终选择的“剪断点”，还有大量“剪而不断”的位点，是为了让天空城正确翻转和保持受力平衡。

十二个区或早或晚地开始翻转，曾经连通的区域因被“剪断”而隔离——但天空城扭曲早就已经造成了大量的道路阻隔，这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贫民窟居民的感触没那么动魄惊心，但也不是云淡风轻的——天空城就像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巨大阴影，没人知道它掉下来的时候，会不会压死一大片地表的蚂蚁。

尽管根据测算，天空城的“着陆点”会错开贫民窟，落在电磁轨道无人的一侧，但本着对官方“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的审慎态度，很大一部分贫民窟居民还是选择先跑为敬。

“我们也撤吗？”林见星有点蠢蠢欲动——倒不是害怕，这是亲眼见证历史啊！

周晓辰：“那就撤吧。”

既然母虫在天空城，倒也没有必要24小时蹲在“光脑集群”边上看数据。

三人开机甲跑路，给狄安娜拿了一套外骨骼。

尽管阿喀琉斯只是一颗矮行星，但数以千万计的人如果不聚居在城市，而是散落在星球地表的话，仍然显得很空旷。

周晓辰觉得一口气跑到距离“阿喀琉斯环”最远的长轴端的话，未免过于从心了一点，于是只跑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并美其名曰“这里观测效果好”。

她说的也没有错：这个位置刚刚好，能看到在夜幕开始降临前的漫长的黄昏中，天空城像一条悬挂在地平线上方的巨大游龙，正在缓缓翻转身躯。

今时今日，散落在阿喀琉斯地表的人，有多少人在祝福它，又有多少人在诅咒它？

谢东流忽然问：“这里今后会怎么样？”

“你是问如果平安落地以后吗？”毕竟不平安的话，很难讲有什么“以后”可言——林见星想了想：“……很难讲。”

在马尔库斯的逼迫下消耗巨大物力让阿喀琉斯安全落地，元老院会不会秋后算账，而这颗满目疮痍的星球又将去往何方呢？

“往好的方面想嘛，”周晓辰乐观道：“帝国肯定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考虑到帝国有卖星球的前科，不如大家众筹，一人一块钱，把阿喀琉斯给买下来……”

谢东流转头看她，机甲的钛合金摄像头眼睛里写着大大的“我在问正经事，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周晓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谢东流：“这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周晓辰大力拍他的肩膀，“习惯了你傻傻的。你现在不傻了，让我有点难过。”

谢东流：……

他忽然问狄安娜：“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狄安娜：“没有。尽量活着吧。”

谢东流：“你明明懂得那么多东西……”

周晓辰悄悄地竖起猫耳朵：嗯嗯？什么什么？让我听听？

狄安娜：“我只不过是帝国的一捆柴薪。我一生所学，只是柴薪上的雕花。”她笑了一声，“在柴薪上雕花，会烧得更好看些吗？”

谢东流沉默了一下：“但如果是在联盟的话……”

周晓辰差点就要跳出来喊：我们认识专业的蛇头！

但狄安娜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懂的东西，在联盟，人人都懂吧。”

从垃圾堆中拾取的知识碎片，也不过是联盟庞大数据库的沧海一粟。只有生在废墟里的人，才会把那些当成珍珠。

所有人一起沉默了，竟然不知道能说什么——因为这是事实。

“没关系的，”狄安娜看着远方：“我活在我的精神家园。现实很少让我欢喜或者悲伤。”

“也许我会去联盟看看，”仿佛是为了表示感谢，她开玩笑：“哪怕是为了‘倒卖知识’呢。”

在她目光的尽头，霞光渐渐隐没的地平线上，天空城逐渐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绳索，最后彻底与夜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