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笑,四年来一千多天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的表情,贾茂晋本来准备充分的心情突然大坏,充满愤怒。
这是最令他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一种表情,——叶三省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像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
但他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他最大的敌人,哪怕他在他面前一直温顺地服从,低眉微笑,可是他知道,叶三省心中,满满是他的轻蔑和讥嘲。
所以他不断地为难他,利用手中的职权给他设置难题,剥夺本来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利益,有些是据为已有,有时是送给毫不相关的人。
两年多来把学校社团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在市,省和全国都拿过不少奖项的社团部长,没有在学校评过一次优秀,没有得过一次奖励,反而经常被批评,被苛责,被检查。
——幸好叶三省从一开始就明智而坚决地绝不经手任何一笔社团经费的使用。
有时候,夜深躺在床上,贾茂晋也常常用叶三省的名字来“三省”自己,他对叶三省是不是太过分了?
最后,他终于确定,这是嫉妒。
他妒嫉叶三省。
从大一几次交往下来,他就发现,每一次院里的活动,叶三省比他考虑得更周到细致,拿出的方案比他丰富精彩,每当需要同学参与,只要叶三省出面说服,没有不高兴地配合,任何学生会的事,只要叶三省接手,没有不办得妥妥当当,大家满意的。
而且叶三省从来不争功,不像绝大多数同学喜欢吹嘘,总是默默地做事,风头出面都让给他。这相当诡异。
贾茂晋寒假回家问过在省委工作的舅舅,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舅舅略一思忖,说所谋甚大而已。
所谋甚大?
贾茂晋不太明白,一个二本大学里,有啥可谋的?他通过辅导员查过叶三省的家世背景,一个来自小县城,父母早逝的普通农家子弟,想飞上天?
但是毫无疑问,叶三省比他能干,会做事,如果不是院里知道他的背景,院里学生会主席肯定不会是他而会是叶三省,学校学生会同样如此。
这让贾茂晋感到深深的羞辱。
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一种感情要比爱情来得更为持久、热烈、深远,那便是仇恨。但是比爱情和仇恨更让人感受深刻的,却是嫉妒。
谁也想不到风光堂皇的贾茂晋会这样深刻地嫉恨一个“普通”的同学,谁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学生会主席会四年不断地打击一个他的下属。
嫉妒让他发狂,甚至失去理智,有时克制不住叠出昏招。
幸好,叶三省默默地承受了一切,绝不声张,更谈不上反击,有时还主动替失措的贾主席遮掩。
这一切,似乎跟叶三省那个绰号“面团”名符其实,任由贾主席揉捏,毫无锋芒。
但是,这丝毫减少不了贾茂晋心中的厌恶和嫉恨。
现在,毕业了,贾茂晋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最后再刺激一下叶三省。
狠狠刺激一下。
他还真不相信叶三省就是面团。他希望看到叶三省的锋芒和反击,看看舅舅所说“所谋甚大”到底谋什么。
刚才在宿舍听见叶三省的脚步,他突然间有种感觉,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获得答案的机会。
所以他立刻冲出宿舍,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现在,是时候了。
他微微一笑,说:“世间所有的遭遇,都是猝不及防?不是,是有备而来。或者说,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叶三省静静地站住,静静地看着贾茂晋,静静地听,静静地微笑。
贾茂晋摇了摇头,走近一步,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面团吗?我最讨厌你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烂泥样子。说你是烂泥你不会生气吧?”
“贾主席您说。”
叶三省依然温和微笑。
“你也许不是烂泥,可能是烂屎。”贾茂晋也露出微笑,跟叶三省的表情一样,温和地说:“有一个关于出身的比喻是说,在粮仓的老鼠能够吃粮,在厕所的老鼠就只能够吃屎。我出身干部家庭,根红苗正,大概就是在粮仓,叶部长你父亲是山区的农民,应该就是厕所里钻出来的老鼠,对吧?”
这是他准备了好久的杀手锏,用叶三省死去的父亲来刺激他。
这也是他最大的优势,最现实,最直接的差距。
就是依靠这一点,他能够在学校里永远压叶三省一头,他和叶三省都明白这一点,他甚至可以肯定,叶三省心里一定充满憋屈和痛苦,所以现在,他赤裸地挑明它,希望加深这种痛苦。
但是他再次失望了。
叶三省表情依旧,点头说:“我知道。贾主席您是the choosen one,我这四年多亏您的照顾,希望以后能够继续得到您的照顾。”
他的语气谦卑,表情真诚。换了别人,肯定会相信,但是贾茂晋不会被欺骗。
“我知道你考了公务员,好像也过了,换个好一点的环境继续当老鼠。我呢,会直接进入政府部门,无论是选调生也好,招聘再解决编制也好,都不是问题。将来,会得到特殊的关照,提升会很快,甚至可以在很大的范围内选择我感兴趣的职位。这没有办法,谁叫我命好呢。一命二运三风水,要不要咱们订个十年之约,或者五年也行,到时再看看我能否照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