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不是好诗,但古赋中夹着这种白话歌辞,很可以看时代风气的转移了。
这个时代(灵帝、献帝时代)是个大乱的时代。政治的昏乱到了极端。清流的士大夫都被那“党锢”之祸一网打尽。(党锢起于一六六,至一八四始解。)外边是鲜卑连年寇边,里面是黄巾的大乱。中央的权力渐渐瓦解,成了一个州牧割据的局面。许多的小割据区域渐渐被并吞征服,后来只剩下中部的曹操,西南的刘备,东南的孙权,遂成了三国分立的局面。直到晋武帝平了孙吴(二八〇),方才暂时有近二十年的统一。
这个纷乱时代,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很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领袖人物是曹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当时无人比得上他。他却又是一个天才很高的文学家。他在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自己又爱才如命,故能招集许多文人,造成一个提倡文学的中心。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也都是天才的文学家,故曹操死后这个文学运动还能继续下去。这个时期在文学史上叫作“建安(一九六————二二〇)正始(二四〇————二四九)时期”。
这个以曹氏父子为中心的文学运动,他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晋书》《乐志》说:
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曹操)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
又说:
巴渝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辞。粲问巴渝帅李管和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曲歌》《弩渝新福曲歌》《安台新福曲歌》《行辞新福曲歌》,以述魏德。
又引曹植《鼙舞诗序》云:
故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世荒乱,坚播越关西,随将军段煨。先帝(曹操)闻其旧伎,下书召坚。坚年逾七十,中间废而不为,又古曲甚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声五篇。
“依前曲,作新声”即是后世的依谱填词。《乐志》又说:
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雍离》《战城南》……等曲,列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改《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擒吕布也。……
这都是“依前曲,作新声”的事业。这种事业并不限于当时的音乐专家;王粲、缪袭、曹植都只是文人。曹操自己也做了许多乐府歌辞。我们看曹操、曹丕、曹植、阮瑀、王粲诸人做的许多乐府歌辞,不能不承认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以前的文人从仿作古赋颂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从此以后的诗人要从仿做乐府歌辞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了。
曹操做的乐府歌辞,最著名的自然是那篇《短歌行》。我们摘抄几节: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传说杜康作酒。)……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存是探问。)
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
他的《步出东西门行》,我们也选第四章的两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这种四言诗,用来作乐府歌辞,颇含有复古的意味。后来晋初荀勗造晋歌全用四言(见《晋书》《乐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但《三百篇》以后,四言诗的时期已过去了。汉朝的四言诗没有一篇可读的。建安时期内,曹操的大才也不能使四言诗复活。与曹操同时的有个哲学家仲长统(死于二二〇),有两篇《述志诗》,可算是汉朝一代的四言杰作: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霄是日傍之气)。沆瀣(音亢械,露气也)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但四言诗终久是过去的了。以后便都是五言诗与七言诗的时代。
曹丕(死于二二六)的乐府歌辞比曹操的更接近民歌的精神了,如《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竟是纯粹的民歌。又如《临高台》: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也是绝好的民歌。他又有《燕歌行》两篇,我们选一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