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公元189年)
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
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
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朱自清 (1898——1948) 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教授
原名自华,后改名自清,字佩弦,曾担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主任和教授,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一生著作颇丰,有《荷塘月色》《背影》等散文名篇。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 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古诗十九首
浦江清
沈德潜《说诗晬语》曰:“《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楚辞》以来,始终不见《风》,直至《古诗十九首》,而《古诗十九首》较《国风》进步。
顾炎武《日知录》做了比较,他说:“诗用迭字最难。《卫风》‘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迭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洪亮吉以为本于《楚辞·九章》之《悲回风》。
《古诗十九首》是平民文学,自然,不加雕琢。用比兴的地方很多,都是抒情诗,与汉赋之铺张、典丽相反,是有生气的文学,是将发达的文学。
前引《世说新语·文学篇》王孝伯与其弟谈《古诗十九首》佳句,以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为最佳。此亦孝伯一时感慨,至于《古诗十九首》究竟哪句为好,各人所见所感不同。诗到讲技术、讲雕章镂句时方有警句可摘也。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阔大,“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淡远含蓄,“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写物凄绝,均是佳句。
类似名句还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王夫之曰:“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诗三百篇而下,惟《十九首》能然。”(《姜斋诗话》)
《诗经·秦风·晨风》有“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句,刺康公忘穆公之业弃贤臣也,云怀苦心,欲飞不得意。晨风,鸟名,《毛传》:鹯也。《古诗十九首》两用“晨风”(“亮无晨风翼”“晨风怀苦心”)、一用“蟋蟀”(“蟋蟀伤局促”)、一用“促织”(“促织鸣东壁”)、一用“秋蝉”(“秋蝉鸣树间”)、一用“蝼蛄”(“蝼蛄夕鸣悲”),皆秋冬之际景象,颇萧瑟悲愁,以物兴人。
沈德潜云:“《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无十分渲染语,皆悲苦之调。”亦是东汉末年将乱未乱之世,音响一何悲也。”
梁任公说,《迢迢牵牛星》借牛女做象征,没有一字实写自己情感。
此外,对仗也很自然。如《行行重行行》诗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对仗工整,胡马对越鸟别有意味,是“各在天一涯”的形象注脚。
如此种种,所以,早在齐、梁时期的刘勰、钟嵘对《古诗十九首》都有过极高的赞誉。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曰:“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钟嵘《诗品》曰:“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梁任公说:《古诗十九首》为东汉安、顺、桓、灵间作品,此时“正是将乱未乱,极沉闷、极不安的时代了。当时思想界,则西汉之平实、严正的经术,已渐不足以维持社会,而佛教的人生观,已乘虚而入(桓、灵间安世高、支娄迦谶二人所译出佛经已数十部)”。
在人心不安之际,佛教的悲观人生观乘机而入,及时行乐的思想也弥漫起来,消极、乐天、苟安,各种思想错综复杂交织,在《古诗十九首》中体现出来。
《古诗十九首》多人生短促的反省。此种思想,在《诗经》中不多有,周人的诗,现实、朴质。《楚辞》中就有这一类思想。《离骚》《九歌》中都含蓄着有。庄子“我生也有涯”,《养生主》提倡养生。道家养生的思想,例如嵇康的《养生论》,认为神仙养生虽不必有,而药石尚为有效。
《楚辞》“恐年岁之不我与,恐修名之不立”,与古诗“荣名以为宝”,意同。曹丕的“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的观念,均此。
古人解决人生问题,分消极和积极两派。积极,立德、立功、立言。消极,如“极宴娱心意”“为乐当及时”的享乐思想。《古诗十九首》近于后者,此乃宴乐所歌的诗,是以如此。故不作严正话,但有劝享乐及感慨牢骚语。《古诗十九首》虽未必即是乐府,至少也是受乐府影响很深的诗。
陶渊明的诗,已脱离乐府,脱离宴乐,完全走上吟诵派,也完全走上诗言志派。是开新同时也是复古,再返《诗经》时代,脱离汉魏乐府。那么,他的思想是在消极与积极之间。
《古诗十九首》中《青青陵上柏》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物是人非之意。人事非永久的,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觉得人生的不可靠。归结到“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是超脱旷达语。《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归结到“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求立功,热衷语,亦愤慨语。《回车驾言迈》诗曰“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包括立德、立言、立功,而期后世之名。至《驱车上东门》,又言服食之无用,归结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是享乐主义。诗中“人生忽如寄”,言人生是暂时的,是哲学思考,是《诗经》《楚辞》所缺失的。这和佛教人生观有关。
上述种种,都是要解决生死问题,是对人生的一种处理方法。诗以人生为对象,而是人生的批评与反省。但并不如哲学家、宗教家的积极立教,钻研究竟,意思亦不严正,而且可以自相矛盾冲突的。因为人生本来是矛盾冲突的。诗主抒情,不是确定一种哲学思想,否则变成说教了。
《东城高且长》篇,沈氏云:“燕赵多佳人”下或另为一首者误,语气未完。
这首诗中“思为双飞燕”与伪托苏武诗中“愿为双黄鹄”意同。
说生死如“人生天地间”“人生寄一世”“人寿非金石”“生年不满百”等概念式的说法,尚不动人,至《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两章,最为悲痛。文学是具体的、形象的。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一作“来者日以亲”。李善注引《吕氏春秋》曰:“死者弥久,生者弥疏。”“以”五臣作“已”,“生”五臣作“来”。李周翰曰:去者谓死也,来者谓生也。不见容貌故疏,欢爱终日故亲也。
此章与《涉江采芙蓉》同为游子思乡念远之作。一则家人在乡,一则久客不得归,且恐老死他乡耳。
《生年不满百》章与乐府《西门行》同,《西门行》增加字句,以就音乐,非文选楼诸人隐括乐府以成此诗。朱彝尊误。钱大昕曾为驳正,据魏武《短歌行》衍《鹿鸣》之诗以为乐府为例。
《冉冉孤生竹》与《凛凛岁云暮》有相同处,一言订婚后久不来娶,一言新婚后即别,惟梦想见之。
《明月何皎皎》一首与《凛凛岁云暮》又同,但转折较少,取以结章,恰恰又回到《行行重行行》一首。
《凛凛岁云暮》有“徙倚怀感伤”句,徙倚,《楚辞·哀时命》曰:“独徙倚而彷徉。”王逸注曰:“徙倚,犹低佪也。”亦低回、徘徊、彷徨意。“眄睐以适意”,《古诗源》本作“盼睐”。
《东城高且长》篇有“秋草萋已绿”句,萋通“凄”,谓绿意已凄,与“芳草萋萋”异。
《生年不满百》篇有“仙人王子乔”句,据《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吹笙上嵩山成仙,亦洛阳附近。
《客从远方来》诗中有“遗我一端绮”句。一端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申丰从女贾,以币锦二两缚一如瑱,适齐师。”杜预注: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每匹长四丈,中分之,向里卷,其末为二端。“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赵德麟《侯鲭录》:“《文选·古诗》云‘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着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余得一古被,四边有缘,真此意也。着谓充以絮。”着,充也。
《古诗十九首》为五言诗中很古很好的诗,是无名氏所作,也许是民间的而经过文人的修改,尚未失去天籁,所以好。曹子建以后好诗固多,然没有超乎《古诗十九首》的。
《古诗十九首》是民间的歌曲,想来是伴俗乐的。后世采入乐府时本辞又有改动,例如《生年不满百》一首,《宋书·乐志》里面收《大曲·西门行》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