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饶之问。 绿袍男子木然盯着他: “不错。”
“唉。”
张饶之叹息了一声,不忍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转而问他: “那枚买命钱呢?”
“自然是被我用了。”
男子解释着: “我出事之后,那枚钱便用来买命,此后消失无踪,再也找不着了。”
说着,他下意识的伸手摸自己的胸口: “不过在出事之前,我一直挂在胸口贴身收藏着……” 话说到这里,他摸着胸口的手掌突然一顿: “咦?”
他有些吃惊,继而将手探入衣襟内侧: “怎么会呢?”
说话的同时,他不大灵活的手指勾到一物,将其拉出—— 众人只见他指尖之上一物晃晃悠悠荡个不停,那东西是枚已经上了年头的铜钱,在灯光下反折着幽冷的青光,看起来就是一件诡异之物。 “这枚铜钱,不是早就不见了吗?我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呀!”
绿袍男子吃惊极了,望着这枚铜钱道。 张饶之就问: “这铜钱之上有道术残留,可见当年送你此物的人,道法非凡。”
他心中早有怀疑的人选,“永安年间,曾出过一名惊才绝艳的道士,是当年最在道观长生观的观主,此人名为孟青峰,后被永安帝封为国师,曾力排众议,支持永安帝重建皇宫——”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顿,接着才问: “与你做交易的,可就是那孟青峰?”
唯有这样的人物出现,才可以轻易的打破这官员心防,令他深信不疑。 在场众人除了姚守宁外,孙太太及柳并舟显然是知道孟青峰大名的,两人面色微变。 绿袍男子点了下头。 这一点头之下,怪事发生。 他的脑袋直直下滑,骨肉摩擦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一条殷红的细线从他脖颈四周闪现,继而大量血液‘汩汩’涌出,顷刻便将他那身绿色的官袍浸湿了。 男子的脑袋直直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准确的将那硕大人头接在手中。 这个动作他似是已经做过一次,熟悉极了。 “啊!!!”
“啊!”
孙太太与坐在他身旁的男子见到这惊悚至极的一幕,再难维持住冷静,发出惊声尖叫。 柳并舟也吓得跪直起身,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身后。 那男子断颈平滑,颈口处的血‘突突’直往外涌。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自己的人头举了起来,望了望自己的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男子身上穿的绿色官袍瞬间化为了一袭脏兮兮的白衣,衣裳前后绣了‘囚’字,此时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他望了半晌,那灰蒙蒙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嘴里沙哑的道: “原来,原来那竟不是梦么……” 话音一落,他随即倒地气绝身亡。 人头失去双臂所托,‘噗通’落地,滚了数圈,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 之后不等异味传出,空山先生手臂一挥,那人头连接着尸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尸身所在之处,唯独留下一枚铜钱,孤伶伶的摆在角落。 众人经历了先前惊魂一幕,俱都吓得不轻。 张饶之双眉紧皱: “此人为求活命,不择手段,杀死几个无辜的工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也算是报应不爽。”
他面色严肃,道: “但那道人却再是可恶不过,操弄人心,以诡道之术迷惑此人为他办事,继而因此连累他的家人,死后又受铜钱上的道术影响,魂魄不散,还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只当父母妻小俱都逃走,却不知自己当日早种下了因,连累全家同得恶果。”
姚守宁自来到应天书局,见了张饶之的面以来,他都笑意吟吟,神情温和,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张饶之大怒。 她对孟青峰此人更加忌惮了。 这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玩弄人心到这样的地步,竟能将鬼都骗住,实在是个十分可怕的对手。 “这孟青峰当年深受永安帝信任,他力排众议支持皇帝大兴土木,而后又私下找人在地底之中再动手脚,我想他必有图谋。”
张饶之心怀天下,说到这里,不由露出忧虑之色: “此人破坏龙脉,莫非是想颠覆大庆疆土?”
他说道: “可惜从历史看来,他并没有成功啊。”
大庆自永安年后传承至今,已经过了三百二十多年,王朝虽说中间出现了一些小的动荡,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还有那五个大坑,他挖来干什么?可惜此人死得太早,没有从他口里挖出更多的线索。”
姚守宁听到这里,精神一振,正欲说话,突然就见那头包着汗巾,话并不多的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动了动。 “这位老大哥可是有什么线索?”
张饶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男子的异样之处,他双手一拱,随即便问。 此次的应天书局,所讨论的主题线索已经明朗了。 意外闯入此局的姚守宁应当是这一场书局的重要人物,空山先生等她到来,不止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继承人,同时她还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而此次书局参与者,或多或少与她是有瓜葛的。 不!张饶之随即心中否认——这件事情看似与姚守宁相关,实则姚家只不过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之下的一个缩影。 在姚家人的身上,他看到了辩机一族的传承,妖族的觉醒,极有可能大庆王朝还会发生什么大事。 孙太太、绿袍男子、头巾老汉,以及自己师徒,可能都是这些大事的参与者。 因此被砍了头的绿袍男子一死,他便将目光盯上了那包着头巾的老者,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那老者便露出了坐立不安的神色,显然身上也有线索。 “不不不,不敢当。”
那老汉拼命摆手,一张黝黑的脸涨成紫红色。 他先前听到张饶之提到过自己曾在朝为官,如今不过退出朝堂罢了。 大庆朝重文、重道,大众对读书人都是又惧又敬重,此时他得张饶之一行礼,紧张之下连忙站起了身来,道: “当不得老大人如此厚礼,我,我——”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清楚。 张饶之也不催促,只小声与他交流了几句,他逐渐平静下来,就道: “不瞒诸位,老汉我姓孟,祖上一直以铸铜铁器为生,传承到我这一代,平日替乡里打造一些家常器物。”
他抓了抓脑袋: “忽有一日,有个年轻的道士来找到我,说得知我家祖上手艺精湛,想寻我替他打造五口铜鼎。”
这老汉话音一落,其余人皆微微色变。 那绿袍男子刚死不久,众人想起先前的画面,似是鼻端还残留着人血喷溅而出的那股令人闻之作呕的浓郁腥气,却没料到这老汉竟也与道人打过交道。 道士、五鼎,光是这两个词,便足以令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处。 张饶之心中微沉,但表面却不露声色。 “那鼎有三足,丈二尺高,用了不少铜,耗费了我不少时间才成。”
他有些忐忑不安: “我听,听先前那位大人说,也是一位道士找他挖五个坑,坑宽三丈,便想到了此处。”
老汉越说越心慌: “莫不是两者有什么关联?亦或是同一人呢?”
绿袍男子所说的‘买命钱’、‘死而复生’,接着又在众人面前身首异处,给这老汉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双手托着脖子,吓得坐他对面的孙太太花容失色。 “老汉莫慌。”
张饶之安慰他,又细细端详他的脸色: “我瞧你面色如常,神态自然,不像是有异处。”
他说话语气正常,慌乱害怕也显现在脸上,动作并不僵硬,不像先前那绿袍男子,说话之时便已经显现出死气。 但道家术法神通广大。 之前那绿袍男子若不是提到‘买命钱’破了术咒,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饶之想了想,又问他: “你当日与那道人交易了什么?”
“我一开始是要拒绝的。”
那老汉已经慌了手脚,自顾自道: “这样大鼎,耗费材料不知凡几,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好,到时若是东家不满意,该如何是好?”
再者说他们孟家在当地并不是乡绅土豪,一家老小守着个铁铺过活。 若是接了这单,便意味着此后再不能干其他活,必须要专注于此事才行。 到时若是出差错,对方乃是道爷,从衣着谈吐看来就非一般人。 大庆朝重道抑武,到时若道士翻脸不认人,孟家可能不得善休。 想到这里,他便以自己才干平平,不足以胜任此事推脱。 “但最终那道爷笑着说道,铜矿一事不用我担忧,他自有办法弄来,我若答应,他先付钱也可。”
他絮絮叨叨说到此处,似是终于想起了张饶之的问话,连忙答道: “于是他提出给我银子百两,我便应了。”
老汉有些羞愧: “不瞒诸位,我已经四十多了,我儿子年岁不小,但家里贫困,他一直未能娶妻,说不上媳妇。”
有了这笔银子,孟家便可改善生计,儿子将来也能娶妻生子,孟老汉没能受住诱惑,便答应了这门交易。 “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他局促不安的换了个姿势,“开始我还担忧自己做得不好,拿这么多钱于心有愧,但后来他又画了一些图案,让我刻于模上,我初时不敢下手,害怕误事,接连做了好几个模版,确认无误了,才开始放大模具烧制,最终成品那位道爷也满意极了。”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恐慌: “我收了银子,是不是也要死啦?”
张饶之见他说话神色如常,脸上不见死气,眼睛虽说浑浊,但也有光泽,并不像是将死之人,便又问: “那交易完成之后呢?”
“交易完成之后,我拿了三十两银子用以重新修缮房屋,再拿三十两银子作为儿子娶妻成家所用,后面的钱自是存着将来留给儿子……” 他这样一说,张饶之便松了口气: “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
孟青峰此人性情古怪极端,面对那绿袍官吏,知他所求甚大,想求的是‘一条命’,便以‘命’相钓,使得那官袍男子身首异处不说,还连累了家小。 而对这孟家老汉,他只求银两糊口,想要使儿子成家立业,便给他银子,中间似是并没有害他过。 “那就好,那就好。”
老汉闻言,接连点头,咧开嘴直笑,说话时仍不放心去摸自己颈部。 张饶之见此也跟着笑了笑,待他平静下来,又问: “老汉,当年那道士让你绘制的图案,你可还记得?”
他心中始终惦记着老汉所说道士让他在鼎上烙印的图,此人疑似孟青峰,炼制的鼎也恰好五个。 孟青峰在皇宫之下挖坑,动了龙脉,必有大图谋。 “当年,当年鼎成之后,那道爷只将我与儿子驱走,他的钱把我们的铺子一并买下了……”老汉显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张饶之问话他又紧张,便答非所部。 但张饶之极有耐心,又陪着他闲聊了两句,待他平静下来,再问了一次,他就道: “那图案我也记不住了,我也不识字,认不出来写画的是什么,但我觉得,倒像是画的符。”
他说完,又慌乱摆手: “不过我随口乱说,也作不得数,大家当听个笑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