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而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北风,夹杂着些许雪屑,像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卖笑荡妇,嬉笑漫骂着从荒野上游荡而过。
路过一小块被收割的干干净净、地茬整齐的麦田,轻挑的卷起了几根麦秸,玩弄了半响,又无情丢弃在了地上。
麦田旁不远的向阳土坡,杂乱无章的挖有几十个黑黝黝的洞口。
有的洞口覆盖着麦秸编织的草帘子。
有的草帘子已经破烂不堪,透过巨大的缝隙,洞内麦草铺的简陋床铺,躺着或一具、或两具嘴巴大张、牙齿外突,近乎恶鬼的干枯尸身。
这一个个深洞,却是一处流民的聚居地。
蜷缩在一个洞内的沈阿大,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透过洞口草帘的间隙,他双眼呆滞的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一个死人。
实则他感觉自己还不如死掉。
空荡荡的地窖内,一块破缸的凹陷残片,架在几块烧的乌黑的石头上,就是他的简易锅灶。
而今“锅内”残留着一点黄绿的浊汤,里面煮着的却不是麦子,而且几根野菜根。
冬日的野菜根粗粝难吃,根本无法下咽,因此才留下了那几根。而即使这些野菜根,也是他这两天跑出了十几里远,费尽力气才挖掘到的。
原本沈阿大是留下了过冬的食物的。这片麦田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块可以耕种的良田。田地土壤黑肥不说,难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可以灌溉。因此很快聚集了一群流民。
荒野中自然没有世外桃源。有流民耕种,也就很快被人盯上,一支纵横掳掠的“煞魂盗匪团”立时宣布这为他们所有,每逢麦田收割了后,定期来收缴粮食。
当然,为了长远稳定的收割,每次也都给流民留下勉强支撑到明年的口粮。
然而就在入冬后,又有一支流窜的盗匪团经过,将他们的口粮、乃至于种粮全给抢走。
为了保护自己的口粮,反抗的沈阿大还被打断了腿。
他躺进地窖稻草堆,遭受着饥饿感一阵又一阵猛烈的袭击,绝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原本他应该如同其余被活活饿死的邻居一样,像是荒野悄无声息枯萎的野草,悄无声息死去、干枯。
在一个漫长的寒冷的冬夜,在他半昏迷半睡梦,完全被成山成岭的面饼、馒头、火烧给包围,放开肚皮一顿大吃,第二日意外发觉自己没死,并且变得眼神明亮了许多,耳朵灵敏了许多,力气更大了许多。
特别他还能够凭空凝聚出一把雪亮锋利的镰刀。
最让他惊奇的是,他的腿伤,没有药,居然在很短时间内痊愈了。
有了力气,他立即出去挖野菜,找食物,期间运气好,一镰刀飞出,猎杀到了一只旁地走的野兔,让他又撑了些时日。
这让他有十足的自信,这个时候再遇到前来抢夺的盗匪,凭借这把镰刀,他肯定也能狠狠砍死几个。
然而,像是知道他们这儿已没有油水可捞,自那以后也再没有强盗前来。
到如今,他也又一次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饥饿感在一次又一次猛烈的冲击着他。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体内似乎藏有一头恶兽,一头饥饿的、贪婪的、暴虐的恶兽,在躁动,在咆哮,在嘶吼。
他每次都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与理智,才将那头恶兽一次次强行摁住,然而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摁住它几次。
为什么会出现这头恶兽?是什么勾引出它来?沈仲慢慢的想着,终于想了起来。
是地窖,是另外那些还有“邻居”活着的地窖……
那些地窖在引诱他,在呼唤他,只要他过去,以他现在手里的镰刀,可以轻易将他们的食物夺来。
他很清楚,他们提前藏有一点食物,虽然并不多。
——应该过去夺过来。
这些混蛋,偷着吃独食,饿死那么多邻居无动于衷,罪该万死……
夺过来,吃下去,足够自己吃饱,活下去……
——不、不能、不行……
沈仲再次费尽全力,将那头贪婪的贪吃恶兽给摁下。
他心下隐隐清楚,自己真要跨出这一步,那自己就再也不是自己了,就是那头恶兽了……
这时,忽然一阵跌跌撞撞的凌乱脚步,由远而近,匆匆奔来。
“阿大、阿大,还活着不?”那人远远的就喊。
早在远远听到这个脚步声,沈阿大就知这是他一个叫李狗儿的“邻居”,听他语气欣喜,心下疑惑,只是委实饿的一点力气没有,话都懒得应。
那李狗儿没听到回应,抢过来,一把掀开了草帘,见沈阿大睁着眼,面色灰黑木然,一双眼睛却绿油油的,饿狼一样望着他,吓了一大跳,又欣喜道:“还没死?没死就好!快、快,有骑兵大老爷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原本饿的动弹不得的沈阿大,虽然不清楚那里来的骑兵这么好心,是不是别有用心,那“送吃的”三个字,依旧让他凭空滋生出许多力气,勾着他爬起身,扶着墙走出了地窖。
一出地窖,尖利的北风立即焦渴的扑倒他身上,就想狠狠的将他按到地上耍子。
打了个寒噤,沈阿大蜷缩身子,勉强站稳。这时李狗儿左呼右叫,连拉带扯,将别的还活着的邻居都招呼了出来。
沈阿大环顾了一下,心下黯然,发现能够爬出来的,就剩下五十多人,还不足原先的一半。
所有人都木呆呆站着,像是一截截半枯的树桩,只有双眼听说有吃的,冒出了一点儿光亮来。
一名兵士骑着一头健硕的黄牛,慢慢从远处走了过来。
所有流民瞬间变成了恶狼,呼吸促急,灼热的眼神都聚集在了兵士屁股下的那头黄牛身上,差点没有将这头活牛烤焦。
“不想死,就都老实点儿!”对这一幕,兵士似乎见多了,亮出一根尖利的长矛,虚空挥舞几下,傲慢的道。
像是记忆中什么惨痛的教训苏醒了,又见这兵士身上齐整的皮甲,有明显的刀枪穿刺的迹象,甚至还沾有大块深褐色的可疑痕迹,一阵躁动后,所有流民又都低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