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九王的令!”年轻人站起身来,跳上一匹战马,向着合鲁丁家族骑兵大队的方向而去。
“父亲……”匝儿花抬起头,从那淡淡的话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私心让父亲失望了。
一千名黑衣射手分为了两队,踏着雪尘高速奔驰而来,他们的队形是一线长弧,仿佛一柄斩向朔北军侧翼的长刀。朔北武士们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五百支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时离弦,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马。当后面的朔北武士举起蒙着牛皮的小盾试图抵挡时,黑衣射手们把弓指向了天空,这一次他们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远,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后向着朔北军中央坠落,又是上百人落马。那些黑羽箭覆盖的范围异常集中,不过直径五十步的一个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一个瘦小的人影忽然从战锤面前的雪地里窜出,他提着一根投矛,在雪地里狂奔,正面逼近战锤。那是木黎,他迎着战锤的尖角扑上。战锤立刻低下头迎击这个敌人。木黎没有掷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贴地滚身,闪到了战锤的腹下。六角牦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长达十数尺,一直拖到雪里,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树藤,木黎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牦牛低头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长长地哀嚎了一声,奋尽全力挣扎,七个奴隶武士拉不住铁链,滚倒在雪里。六角牦牛昂起头,长角对着天空,不花剌这才发现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里,给了这个东西近乎致命的一击。那不是靠投掷的力量,木黎是在六角牦牛低头的时候,借着长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当作长枪刺了进去。
“投矛!”木黎对着后面的奴隶武士们呼喊。
战锤的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跃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这东西不甘地嚎叫起来。雪尘渐渐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马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中至少有七人幸存下来,他们拉住了战锤身上垂下的铁链,朔北武士就是用这些铁链来控制战锤的。七个人合力把战锤拉得在原地打转,铁链绷得笔直,似乎随时会断裂。战锤疯狂地摆动头部,但是那些危险的尖角都无法顶到奴隶武士们,这些铁链的长度原本就是计算过的。
“死了。”木黎说,“回头看一眼。”
不花剌心里一沉,他知道木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当战锤知道那淬毒的投矛有多么危险之后,它会更加警觉。
奴隶武士们加速后撤。几乎是同时,十二个朔北武士放开了铁链,那头野兽终于摆脱了枷锁,狂吼了一声,低下头,六枚尖角向前,向着奴隶武士们狂奔而来。朔北武士们全体后撤,只有一名负责拉住铁链的武士没能及时闪开,被一截铁链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几十步才自己挣脱出来,带着满身冰雪,掉头往回奔跑。
“战锤……”他略略想了起来,也认出了那个人,那是木黎,他正在透骨龙的背上。
巨大的愤怒像是蛇毒一样在咬噬不花剌的心,从未有过的感觉包围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让这匹凶兽在他的吼声中化为灰烬。
不知多少箭没入了战锤的身体,密集的箭伤加上急速地奔驰,让这头凶兽的伤口也裂开,露出血红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后,这才惊觉已经没有箭了。焦急和愤怒让他几乎要吼起来,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隶武士倒下,他仍旧未能杀死战锤。他踩住铁环,跪在战锤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当朔北部的精锐试图出阵劫杀对方的骑射手时,这些骑射手已经鞭策战马在雪地中走出一条大弧,从两侧迅速地脱离了战场,只把飞扬的雪尘留给朔北武士们。
“会有的,会有人忍不住,这些年轻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乐意跟他们比一比。我要一炉新的茶,水要再热一点,这个该死的鬼天气,那个老奴隶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跪在他马后的年轻人用惟妙惟肖的语调说,他记性很好,一个字都没有差错。他的牛皮铠甲肩上烙印着合鲁丁家族的狰图腾。
“我只是一个猎人。”不花剌嘶哑地回答,他这才发现在刺杀战锤的时候,喉咙已经因为咆哮而完全哑掉了。
“让武士们原地活动一下,好好休息,这么大的雪,不要冻伤了手脚。虎豹骑是青阳的骄傲,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不必要的损伤。”
不花剌看着那些奴隶武士一个个倒下,被践踏。那些年轻人,他们骨骼碎裂,鲜血横流,他们死在这里了,作为一个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便这场战争青阳获得最后的胜利。不花剌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践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黎的话来,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同伴正在死去。
十个人举起投矛在空中碰撞,青绿色的液体滴落在皑皑白雪中。而后他们一同策马,奔向了战锤。战锤似乎意识到危险正从它的背后逼近,它在狂奔中猛地停下,四蹄分开稳稳地站住,火炭般的眼睛看着向它逼近的十匹马。木黎率领的十个人在距离它只剩下十步的时候忽地分开驰向两侧,在战锤摆动头部不知该注意哪一侧的敌人时,十个人同时向它掷出了投矛。那些投矛瞄准的都是它的眼睛,那是它最大的弱点,战锤摆动头部,试图以尖角拨开那些投矛,但是仍有一些投矛命中了它的铁面罩,放出轰然的巨响。
青阳的六支骑兵精锐,分别隶属于九王厄鲁·帕苏尔、莫速尔家的巴赫、大风帐的木亥阳以及合鲁丁、脱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贵族。
投矛一再起落,带起浓腥的血,战锤哀嚎着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后疯狂吸血的一只牛虻,一只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细小的嘴杀死这头巨大的牦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可他仍在不停地扎刺,那只胳膊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变成了投矛的一部分。
九王又笑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对茶很有品味,对战场的判断也令人赞叹。是啊,他说得没错,会有人忍不住的。年轻人总是少一点耐心。”
“我需要你们中的九个人!”木黎对着那些奴隶武士说。
他回忆起青阳还有这支秘密的军队,他没有想到这支军队会在开战之初就被投入战场,更没有想到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强大的力量。他自己刚从马鞍上摘下盾牌,一枚黑色的羽箭已经迎面而来,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护自己的咽喉。只听见低微的闷响,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随即他感觉到喉咙间灼烧般的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向着雪地栽落。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出动了!”斥候飞马进入虎豹骑的大阵中央,跪在九王马前。
被战锤追逐的奴隶武士们立刻向着最大的雪窠奔跑,临近雪窠的时候,他们向着左右分散。战锤无法分辨被积雪掩盖的雪窠,它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前进,忽地踩空,陷入了两人深的雪窠中,只露出巨大的黑色背脊。它暴烈地挣扎着,却找不到地方爬上来。
“交给我。”不花剌把腰刀插在后腰里,拔出了负在背后的硬弓,试了试弦。新的弓会略略影响他的准头,不过这不是问题,他是“鬼弓神箭”不花剌,他可以在百步外以一箭同时洞穿一头狼的两只眼睛。
同时,忽炭山以南一里,茫茫雪野中,六支骑兵大队结成六个巨大的方阵。
木黎抖了抖狼锋刀上的血,“贵族里我相信巴赫·莫速尔。”
“还没有分出胜负,不过朔北部的大队还在过河,木黎没有支援,坚持不了太久。”百夫长说。
一头咆哮的巨兽出现在朔北部的骑兵大队中,它足有三人高,浑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铁钉组成的甲胄中,头上六枚磨得发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铁包裹起来,一个巨大的铁面整个罩住了它的头部,只露出红得如火炭的双眼。它被铁链束缚着,十二个精壮的朔北武士向着各个方向拉扯这些铁链,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可这野兽显然已经兴奋起来了,拼命地甩头,四蹄踏地,身体剧烈前倾。
“这么冷的天,我也想喝点茶啊。”九王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淡淡地说,手上却无声地握紧了剑柄。
更多的人落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两翼组成的长刀阵形对陷入混乱的朔北大军反复斩击。
野兽般的狂嚎和暴怒笼罩了不花剌的内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迎着刀锋前扑。那柄刀斩到他肩头的瞬间,他扬手抓住了那个朔北武士的手腕,锁住了那柄长刀,随即他破损的弯刀在空中划过肃杀的弧线,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来。不花剌再踏进一步,全力把弯刀贯穿朔北武士的小腹。
“在贵族里我信巴赫·莫速尔,还有你!”木黎说。
奴隶武士们互相对视,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用眼神决定了他们中最精于投矛的九个人。这九个人走出了队伍,后面立刻有人牵了战马上来。不用木黎下更多的命令,九个奴隶武士每人取了十支投矛,翻身上马,最后十支投矛被木黎从马鞍上翻身捞在手里。
“敌人阵形分散,前军一万人正和木黎将军的本队混战,后军担心冰面开裂,渡河很慢,前军和后军已经断开。”
不花剌立刻看向吼声传来的方向。木黎矮小,目光不能越过众人的头顶,旁边的奴隶武士立刻蹲下,让木黎登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同时前面的奴隶武士开始向后缓缓地撤退,他们对面的大队朔北骑兵并不追击,而是缓缓地散开,让出了一条巨大的通道。
他随即向着四周大吼,“分开!分开!骑兵大队就要来了!”
他转头看向自己背后的百夫长,“前面的战况怎么样了?”
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骑兵海,看不到尽头。当这些骑兵冲锋时,他们会汇聚成摧毁一切的铁流,但是现在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压制在这里。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满意于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从,他的命令是任何一个人一匹马不得超过前面那个持旗的武士。
战锤全然不受阻拦,在奴隶武士中肆意地穿梭,它因狂奔而越发兴奋,狂吼着昂起头来,鲜血沿着它的角滴落到铁面上,这新鲜的血腥气让它疯狂。
“巴赫来了么?”不花剌的杀气稍稍平复,感觉到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几乎就要软软地坐下去。
“匝儿花,等到有一天你独自带兵打仗,你就会明白我的做法。在战场上,你总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气,令你陷入绝境仍能挥刀死战。”巴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木黎在等我,我知道。”
“又有哪个贵族真的愿意耗费自己的兵力去救一个老奴隶?”匝儿花低下头说。
他回头看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奴隶武士,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双眼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他的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们再次扑到,他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奴隶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这是一种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转身,扑向前方,他冲上去,和那些奴隶们并肩挥刀,并肩吼叫。
最前面的奴隶武士中忽然出现了波动,他们原本压迫着朔北骑兵不断地后退,但是这强烈的攻势一时间被遏制了。几乎是在同时,不花剌听见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远处山巅的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