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苏玛看我现在的样子,”比莫干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她会很难过。”
“混账!不是说了要把她看起来的么?”脱克勒家主人不悦地说。
阿苏勒呆呆地望着旭达汗。他看得出那愤怒不是伪装的,压抑了太久之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像是锐烈的雪风。
阿苏勒追着那人流,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夔鼓声响起在远处,一声声越来越沉重,鼓点越来越密集。那是即将处决比莫干的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时候是不是只能面对着一具尸体。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用那股寒冷支撑着自己。
阿苏勒已经醒了,睁眼看着上面,看着五彩搓花绳下的那枚小铜铃。他的脸上呆滞无神,瞳仁像是两粒漆黑的煤核。
洛子鄢说过开春雪化的时候他会回来,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来,会发现北都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着他的马皮囊密不透风。他很想有半日的时间好好想他这一生,这时候鼓声停止。
他抬起头,看着旭达汗和几位大贵族并马而立,脸上各自带着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议政会,就是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们当日匍匐在哥哥的脚下。他胸口里危险的怒气一震,拾起距离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旭达汗。
几万个青阳人和几万个朔北人因为他死在战场上,可一切都没改变,他的奋武只不过多流了几万人的血。他太弱小,说下了豪言壮语,却没有能力去做到,他没有把碎箭之阵学精,没有保守住出兵时间的秘密,没能及时击溃那个辰月教士,可说后悔,已经太晚太晚了。
额日敦达赉面对金帐前的小贵族和他们的从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阳的叛徒比莫干·帕苏尔,他叛逆的证据无可否认,是他害死了青阳的好男儿和我亲爱的父亲,”他的眼角跳动,脸色变得狰狞,“我们已经决议,他当被处以囊刑!”
黑暗中的比莫干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断了。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他想凑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只闻到浓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怀抱的温软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救赎,是他仅有的药,可以治他的伤痛和绝望。
巴鲁和巴扎刚刚赶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围观的人把更多带着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可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痛。他的浑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有让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锐烈。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杀死了,夹杂着悔恨的悲伤,像是刀一样割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嚎啕大哭,这是唯一能轻松些的办法,最后他还是只能选择这个懦夫的办法。
旭达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整个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这些日子,几乎每一个家庭,从贵族到奴隶,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战场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出城和朔北部决战,一次次损失更加惨重,现在人们终于知道了原因。青阳部上下所有贵族目睹了大君逃离的车驾被截获,以及那些写在羊皮纸上的来信之后,都沉默地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鲁·帕苏尔在上一场战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帐篷,这张青阳的神弓已经断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一个披着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了刑场,她扑在那个革囊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悲痛欲绝的抽泣。
阿苏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旧看着那枚小铜铃。他不敢告诉英氏夫人他为什么呕吐,因为他刚从一个梦里醒来,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到每个角落,他咆哮着挥舞刀剑砍杀,不知疲倦,不知畏惧,每一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都让他振奋,他贪婪地舔着溅到嘴边的血,享受着那股味道,期待那味道更浓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扔下你的刀,否则砍下你的头!”一柄长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颈。持刀的是巴鲁,他是闻声赶来的。
“那些都是我杀的人。”阿苏勒在自己心里说。
旭达汗沉默地看着他,微微摇头,眼里的神色谁也说不清楚,像是鄙夷、像是嘲讽、像是怜惜。阿苏勒哭得没有力气了,慢慢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泪一滴滴落在雪里。
战马们在革囊边围成了圈子,它们轮番踢着革囊,就像是东陆人玩的蹴鞠,革囊里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里翻滚去闪避。但他看不见,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过,每个方位都有一匹马等待着。
比莫干被黑暗笼罩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点的夔鼓声宣告着他的生命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这样不也好么?”旭达汗幽幽地说,“听见她的哭声,比莫干的痛苦会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着天空,深深地叹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情没做成,不顾一切要保护的人死了。诸位家主怎么想?”
他也不知道阿苏勒怎么样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去看一眼那个昏死的弟弟,虽然他没能带来胜利,可这个温和的孩子终于屈服于他疯狂的血液咆哮着在战场上杀戮。他已经尽了全力。
驮着马皮囊的战马驰入金帐前的雪地中央,解开了皮绳,把马皮囊扔在雪地里。那边戴着牛角冠的巫师唱起了祝词,八名武士松开了战马的缰绳。八匹战马并排奔驰,像是八齿的梳子那样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第一次它们避开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马踩了上去,革囊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一只干了的海虾那样弓起身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里面的罪人已经被堵死了嘴。
洛子鄢苦笑着离去了。
“我亲爱的小弟弟,你拿着刀,是要用你一个哥哥的血来祭奠你的另外一个哥哥么?”旭达汗上下打量着他。
囊刑!听到这个名字,阿苏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刀光映日,旭达汗沉默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的神色让阿苏勒心里一凛。他心思很细,上一次英氏夫人对他说起木黎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相同的神情。
“让他过来!”旭达汗低吼。
但他甚至来不及扑上去把苏玛从马蹄下拉开。他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苏玛,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见到她了,她却要死了。
她扶着阿苏勒坐了起来,把面碗递到他手里,辣焖羊肉盖在手擀的宽面上,浇了调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层鲜亮的红色。
武士们抛出了套马索,巴鲁和巴扎都没能避开,倒在雪地上,战马拖着他们冲出刑场,去向不同的方向。
巴鲁急得在那个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早该一刀杀了你!”
比莫干死了,苏玛怎么办?他不敢想这个结果。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管这个人有什么用?”巴扎一推巴鲁的头,“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武士强行把比莫干的尸体从阿苏勒那里拖走了。阿苏勒没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尸体被扔到刑场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骑马汇聚起来,围成圈子,对准比莫干的尸体纵马践踏,就像是一群狼捕猎到一头羊要把它撕碎来吃掉那样。比莫干的尸体在马蹄下渐渐化为一堆辨不出形状的血肉,积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红的血浆和白的雪混杂在一起。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他说,“哥哥他不是叛徒!”
“嗯!”阿苏勒用力点头。
又一匹马的铁蹄狠狠地踢在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里翻滚,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颜色晕染开来,谁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头断裂了,但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可以想见那罪人所受的痛苦,这是为了偿还他们死去亲人的命。
那东陆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一样会背叛,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比莫干就要死了。
上千人围在金帐前,他们在等待贵族们议事的结果。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