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郭勒尔?”老人低声地笑,“原来他还没有死。”
他忽然想了起来,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以青鲨的刀锋撬开了禁闭的牙关,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了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他看见老人的嘴微微地动了动,而后老人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阿苏勒清楚地知道他开始恢复了生机。
“爷爷……爷爷……”他惊恐地摇着他的肩膀。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最后阿苏勒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寂静得令人心寒。他转头去看着周围,无尽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像是在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梦里。
这是第几次他来这里窥看老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不停地走近这个危险的人,可是他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老人,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有时候老人低沉的喘息声令他觉得安心,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以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双眼中看见一丝别样的神情。但是每当老人发现阿苏勒在看他的眼睛,他就冷冷地避开,那双眼睛再次变得灰白起来。
“阿苏勒……”
阿苏勒猛地睁开眼睛。
他握紧了青鲨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咙间。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苍白干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颤抖。只要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连带着他的往事和疯狂的力量。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时候,大合萨抚摩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阿苏勒那时候只觉得天空那么高深遥远,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仆。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从他的意志行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
“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杀一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老人说得很轻,“不过现在我不会杀你。”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还躺在那里。
老人和孩子对视了一眼,阿苏勒畏缩着移开了目光。他还是害怕,尽管他知道老人此时伤不到他。那天之后,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双腕上细细的铁链一重一重地锁住了自己。阿苏勒本以为这是他的诡计,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锁死了自己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那个石隙。他有时候吃两个馕,但是他渐渐地消瘦起来,苍白的皮肤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他像是一具蒙着皮的骷髅,只剩那对眼睛,还是亮得令人畏惧。
“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头顶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谁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仇人?”
“爷爷……爷爷……”
他沿着石壁摸索着,越过了那根接到洞顶的巨大石柱,闪在石柱后面悄悄地窥看。那个熟悉的石隙中,老人静静地趴伏着,阿苏勒看了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而后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个石隙中,望着洞顶的那些壁画。他醒了过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而坚硬。
过了许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锋。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锋挑开了他的衣襟。那些蠕动的蛆虫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红地翻卷着,像一张扭曲的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刀尖挑起了腐烂的肉,缓缓地切了下去。
老人看着那几个馕,静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他用脚把馕踢了踢,“我不吃,你出来,我伤不到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能听见的只是微微的呼唤:“阿钦莫图……阿钦莫图……”
对于孤独的恐惧终于压过了踌躇,他攥紧了青鲨,踮着脚尖逼近,他的心口猛跳,觉得老人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扑杀自己,也许他只是伪装,就像他猎杀那条怪鱼的时候。
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阿苏勒以自己内衣的腰带把伤口用力捆绑起来,喘息着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那些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恶心得令他头皮也麻了。
“你去看了那条河的源头吧?那条河从一个地下的水潭里面涌出来,你就是从里面被冲出来的,那条路你走不通了。不过那一边,”老人指着另一边黝黑遥远的阴影,“有个门,本来是惟一的出口。不过把我封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废掉了锁,用铜水封住了门。”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又迷离。他眼中闪烁着幸福和快慰,开始微微地笑,他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阿苏勒的面颊。
“因为你姓帕苏尔,你身上流着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老人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你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阿苏勒想起这个名字就是一直以来含在老人嘴唇间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阿爸叫……郭勒尔。”
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这么看了我很久了,还要看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