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齐郡边上土豪出身的程大郎,入帮前就有数百骑自家庄园里养的骑士,因为娶了我们崔氏女,被夺了兵权,去了地方…不过半年,他去接应黜龙帮的败兵,结果路上遇到了自己原来的营,他曾经的家养亲卫们居然因为他是崔氏女婿疑他反叛当众拔刀对他。”崔玄臣幽幽言道。“就是这件事情以后,程大郎争还是争,小心思还是小心思,却实际上什么帮外的想法都无了,一心一意在帮里做事…宇文团首,你当时就在那边,也听过这件事吧?”
宇文万筹头也不回,只面色木然的继续摆弄着一份新的烤肉:“听过。”
李枢也多看了崔玄臣一眼。
“蓝公,你觉得你这大军跟人家的大军是一回事吗?”崔玄臣继续叹道。“你们这样的军队,人多了不是好事,进的时候蜂拥而进,退的时候一哄而散,打的时候指挥不动,立营扎寨的时候争个猎场倒无所谓,关键是消息乱的你甚至分不清情报真伪…”
“若是你这般说,难道不打了吗?!”蓝大温愤然反问。“坐视张行一句话夺了我们荡魔卫基业?坐视那个李定将镇守府诸公挨个杀的干干净净?”
“所以把陆夫人请过来呀!让她站在这营中说,我们北地人要同生共死,要荣辱一体,我陆氏只会冲锋在前,却不要南部一城一地,谁功劳多给谁!可她为什么不来呀?”崔玄臣摊手问道。
蓝大温再度语塞。
“蓝公,这就是大争之世,容不得三心二意,容不得自以为是。”李枢也接口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忙,都说了,对付张行,没有人比我们更坚定,是你们太不像话…就好像,就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世道,就被人一棍子打蒙了一般…可是,你们的本钱就这么多,这一棍子要是真懵了,也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蓝大温无奈起身,一口肉都没吃,便答应了下来:“如此,你们去请崔公,我写信让人快马与陆夫人说清楚利害。”
“我们其实不必去请,我们跟崔公说好了,只要陆夫人动身,他就会来,让陆夫人来的路上在奔马城把人带来便是。”李枢再度说明。
“好。”蓝大温直接点头,转身上了空荡荡的架子车,赶着车就离开了。
人走后,李枢率先招手,喊了周围歇息观望的士卒过来吃肉,宇文万筹也趁机放下烤糊的肉,喊了属下代劳,三人一起往边上走,明显都各怀心事。
走了几步,李枢先开口,却是来问崔玄臣的:“老崔,你刚刚说程大郎的事情是真的吗?”
“自然。”崔玄臣一怔,然后反问。“李公不知道吗?”
“之前不知道。”李枢闷声道。
崔玄臣立即醒悟对方的意思,便要来劝。
孰料,李枢先行立住,然后就在营帐旁负手感慨了出来:“老崔,你说,连程大郎都拉不动他自己庄户里出来的部队,我还能自欺欺人,以为帮里必有我的脉络将来会响应我吗?”
崔玄臣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这般计较,李公后悔当年离开黜龙帮吗?”
李枢报以沉默。
崔玄臣叹了口气,继续来问:“那在下换个问法,李公当年决意带兵往徐州,直到被单通海他们阻拦前可曾自行动摇过?”
“动摇过,但我始终不能服气…不能忍受就此居于其下。”李枢言辞干脆。
“那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崔玄臣反问。
“不错。”李枢醒悟过来,反而苦笑。“事情一步步到了眼下,皆是我自作主张,又有什么可犹疑的呢?事不能成,不过一死,若能侥幸不死,大不了再往巫地走…实在不行,都是关陇一脉,投白横秋做个散官,在长安老宅了此残生便是。”
崔玄臣面色不变。
而李枢叹气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来看身后脸色阴沉的宇文万筹,言辞诚恳:“宇文团首,我晓得你之前在军中受了委屈,今日且送你一句话…大丈夫在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战团部族平安,那该低头低头,该市侩市侩,不丢人;但若想要施展胸中抱负,那便要想清楚自己抱负要在哪儿展开,要有为这个抛弃其他所有的决心,千万不要这个也顾忌,那个也想要,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宇文万筹闻言不由苦笑道:“这话后半截倒是有人跟我说过的…”
李枢心中微动,便要询问,可也就是此时,营中鼓声忽然响起,惊得几人齐齐变色…要知道,这可不是每日早间击鼓聚众,这大下午的,上不接三下不及四,必是有要害军情。
果然,李枢照例不露面,崔玄臣随从宇文万筹往中军大帐而去,路上遇到其他团首,便先将杂七杂八的谣言听了个够,这个说是陆夫人从海路绕后成功,要前后夹击了;那个说是黜龙军援军主力已到,要商议对策;还有人说,的确是有人绕海路了,但不是陆夫人,而是黜龙军,他们从晋北过来的,现在得赶紧撤。
最后众人按住性子来到中军大帐…所谓中军大帐倒不是个大帐,而是跟黜龙帮当年路边开会时一样,临时搭了个乘凉窝棚,然后很快知道了具体消息——沼泽对面,相距三十里,相持了近二十日的黜龙军主力突然拔营走了。
走的是干干净净,走的是猝不及防。
“那就进军呀?”沉默了半晌,一名团首略显不解的站起身来。“咱们不就是在等他们撤军吗?赶紧追上去呀!还是你们怕打头阵?”
“不是这么简单的。”有人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十万大军,几十个战团,四城两卫的兵马,都押在这里,若是人家诱咱们深入,然后在这鹿野泽南头一败涂地了,可就全完了…得慎重些。”
“可不是吗?”又有人言语戏谑。“之前宇文团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了,黜龙军强横,咱们十几万人虽是对方数倍,但也最好不要攻,而是往后退,诱敌深入,在鹿野泽这一头吃掉他们…看来宇文团首当年没白去河北一遭,也没白担着黜龙帮头领的身份,都想一块去了。只是按照这个路数,那到底是对面两三万人强一些呢,还是咱们十多万人强一些?”
众人哄笑,但也有少数人没笑。
过了片刻,随着蓝大温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下去,笑声还是迅速停止了。
“宇文头领谨慎些有什么过错吗?黜龙帮强横是说假话吗?”蓝大温脸色极为难看。“整个北地愿意反黜龙帮的家底子都在这里,一个不慎,就什么都没了,怎么反而要被嘲笑?要说嘲笑,之前不愿意让你们主动进攻的也是我,我也是畏敌?要不要也来笑我几声?!”
满满腾腾的大帐内并没有人再驳斥,但各种动作,咳嗽、喘息的杂音还是很明显。
蓝大温叹了口气,继续肃然道:“都好好说话,前面应该是个怎么样的局势,该怎么应对?”
“我还是那句话,应该追上去打!”第一个开口的人重申道。“古往今来,但凡想要做事,哪有拥兵十万不敢动弹的?这不是笑话吗?!”
“确实,哪有拥兵十万却不敢进的道理?”
“就是,真到了鹿野泽南边,咱们也不是瞎子聋子,在座的有几个没去过那边扎春跑秋?那边的地理也是我们熟悉才对…他们才来几天呀,难道就会反客为主了?”
“不错,他们耍不了什么阴谋。”
“如此说来,便是黜龙军有谋划,也只是阳谋了?”很多人赞同出击,但蓝大温听完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询问。“阳谋又如何?”
“那就是大队援军到了?诱我们深入,然后反过来包围?”
“不可能…援军差不多能到个先锋就不错了,断不可能来五万以上援军…天这么热是一回事,掷刀岭那破地方他想过那么多人也得慢慢过呀!”
“这倒是…”
“那就应该是援军的先锋精锐到了,不是说有三百奇经踏白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