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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庆元夕 踏青人洒泪祭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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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黛玉听见埋香冢上开了奇花,头也不及梳,只挽了一个懒云髻,披上浩然巾,护上貂鼠,就同宝玉从山坳内穿过去,沿池转过石洞,一级级走上来。果然这棵树生得古怪,曲折天矫,宛如舞鹤翔虬。叶儿也似桃非桃,似李非李,似杏非杏的,只觉得繁阴琐碎。这开的花十分奇怪,深蓝深碧二色最多,也有淡将去像翡翠玉的,也有转变做红白黄紫各色的,花如盏大,好个大千叶的梅花儿。近前去嗅着香气,也辨不出什么花香。黛玉、宝玉正在诧异,只见地下落了一朵翡翠色的,黛玉拾起来,心里想道:“颜色娇到这样,倒该一些香也没有才配得过呢。”就嗅了一嗅,果然像生花似的没一些香。又想道:“只有梅花的幽香还配这朵花。”又即有了梅花的香韵了。宝玉笑道:“妹妹不要疑惑了,你的心里我都猜着了。不过我同你两个人前前后后葬了无数的花在这地底下,它这地下的精英融结不散,迸做了一枝透出地脉来。譬如天下才人一生偃蹇,潦倒终身,转世去定要发泄一番;也如倩女怨魂,回生现影。因那样发起,自然就这样开出来。但只是与我无干,总因妹妹而起,也就有妹妹的许多精神助着它。而今且替起一个雅名儿,叫做黛梅,也叫做如意梅,不知可还配得过?”

黛玉想了一想,笑了一笑,就说道:“起这个名儿倒也算得,亏你。”

宝玉笑道:“我别的学问儿统不如你,只这点子强些。”

黛玉笑道:“怎见得?”

宝玉笑道:“不过颦卿两字,也是我起的便了。”

黛玉笑道:“既这么着,怎么不也弄出一个替声字儿,又要牵名道姓的?”

宝玉笑道:“名是牵了,却没有道出姓来。为什么呢,只为你的贵华宗出了一位和靖先生,已经把这个梅花儿占去了,若是道着姓,怎么能够分别了它。故此牵了名,也配上个渊明‘菊茂叔莲’的意思。不过他爱的是一种,就还他一个名。你我葬的花儿谁也辩不出多少种数,现在这个梅花谁也辨不出什么香,故此又加增了一个‘如意’的名号,也只算人家的别号儿。你且评一评配不配?不过我的葬花辛苦全个儿隐在你身上去了。”

黛玉道:“为什么你不自己起上个花名儿?”

宝玉笑道:“我不拘什么,只想隐在你身上,我就乐了。你我谁还分得出两个人来?”黛玉眼圈儿红一红,就啐了一啐。两个正说着,只见探春、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紫鹃、莺儿、晴雯一群地走上来。探春道:“好呀,宝哥哥你们有了好花,只同了林姐姐瞧,瞒着我。”

宝琴道:“咱们就罚他东道赏这个花。”

史湘云、惜春、李宫裁、香菱也来了。湘云道:“好个林姐姐,你们只是一对的人儿看这样好花,不过我同大嫂子、惜妹妹不配看,就不告诉我一声儿?”

李纨笑道:“林丫头、宝兄弟,你们这两个真正的该罚,有了这种异样的好花,也不告诉人,只许你两个人私情密约地悄悄地这么看?你们还不知道,连上头统知道了,敢则也同了宝丫头来看。”

黛玉道:“我本来不知道,倒是晴雯赶来告诉的,我就赶来了,也是才到这里,你们不要怪。大嫂子也不要学着他们取笑我。”

宝玉笑道:“林妹妹又猴急了,大家爱看这个花,所以这样。而今正正经经到了这里,大家不看花,倒先说起笑话来。你们真个地瞧一瞧,到底像这样的花瞧见没有,你们再闻一闻。”

众人争先到树底下一看,湘云、邢岫烟、薛宝琴还高兴得很,走上山子石攀着个树枝儿。急得宝玉东赶西赶,口里急急地道:“好人儿,大家只瞧瞧闻闻,再不要折它下来。”

宝琴笑道:“我偏要扳它一大枝拿去供在瓶里。”

急得宝玉只是打恭作辑。众人一齐诧异起来,说道:“实在奇怪得很,这个花算什么花?这样香也算什么香?”

黛玉只点点头,又仰着头看。王夫人、宝钗、平儿也来了,也尽着地瞧瞧闻闻。大家诧异,说:“这个花到底算个什么名儿?”

黛玉、宝钗都说:“正是呢。”

宝玉就将“黛梅”、“如意梅”的意思说出来。王夫人笑道:“趣呢倒也有趣,只是天地间的物事儿多得紧,谁也不能全个儿知道。也有在书上的,不知道这个书,就叫不出它这个名儿来。不要原生的有这一种花,你们叫它不出,你倒去查查看。”

宝玉笑道:“查也不用查,单只要问一个人儿,这个人说没有,只怕查也不中用呢。”

黛玉笑道:“是了,除了曹雪芹先生只怕没有别人。”宝钗、李纨也笑嘻嘻地点头。王夫人道:“真个的,你就写个字儿去问一问。”宝玉就采了一朵花,飞跑去了。王夫人叫道:“慢慢地走,看栽了一跤才好。”

这里众人就商议怎么样地赏它。宝钗道:“要赏它,先替他遮个花幔儿。”

宝琴道:“配什么颜色?”

平儿道:“有个现成的五彩锦幛,好不好?”

李纨道:“嫌它上下一样的。”

探春道:“白亮的最好。”

王夫人道:“太素净些。”

湘云道:“也耀着太阳。”

黛玉道:“我那里有一顶鱼白绡露水梅白地幔天帐,配不配?”众人都说很配。就叫柳嫂子、林之孝家的支起来,果然映得好看。李纨又与王夫人商议,扎起大红绸飞球,并富贵不断地曲栏杆,八角围着。不知怎样的传开了,贾政、贾琏、贾环、贾兰也来了,都也稀奇了一会方去。王夫人等却就山子石上铺垫子坐下,看他们编这个栏杆。忽见宝玉笑嘻嘻地赶上来,道:“书上呢也不知有没有,不过曹先生说并没有。咱们再问什么人,再查什么书,不叫它黛梅、如意梅,叫它做什么?”

王夫人笑道:“大姑娘,宝玉也很是呢。”

宝钗笑道:“林丫头,太太也顺了这个花名儿。”李纨、探春一齐道:“太太就顺着这个花名儿也有理,咱们今日不是来看花,通是看你了。”

黛玉笑道:“舅太太不要理宝玉胡闹。舅太太是玩宝玉的话儿,姊妹们就搭到我身上来了。”

众人就扶了王夫人下来。商量着摆席在什么地方,也有说在花下的,也有说在树外冈子上的。宝钗说道:“花下太近,冈子上太凉,再支起幛子琰也没有法儿。依我说,不如在池子那边曲亭上,你们大家瞧瞧,可不见个全身儿。还更好呢,你们看池子里定得那么样,我们到那边望着,还替它添一幅喜容儿。”王夫人、黛玉都说好。黛玉笑道:“舅太太,今日赏我做个东。”王夫人笑道:“一定的。”黛玉就传蔡良家的告诉去:“今日通不拘什么,只要各人面前摆各人爱吃的物事,也不拘样数。”

蔡良家的答应了去。把这宝玉喜得了不得,黛玉也就乐得很。不多一会,摆设妥当,众人都到亭子上来。芳官、藕官、龄官、蕊官等也只随身装束,带了琵琶、洋琴、小筝、鼓板、洞箫六件,唱个小令儿伺候,只在亭背后小套间内等着。这座亭子本来起在水面上,旁有翠竹高梧荫着一棵大耐冬,对面山子上无数的乱峰,曲径盘旋,翠螺重叠。这一棵黛梅树巧巧地对着亭子上倒影池中,又映着绿幔红栏,飞香送艳,两旁各种的树木,恰如侍从奴婢围着夫人。黛玉心里好不快活。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等尽着评论。黛玉却只是一个人暗暗出神,千思万想地想着道:“我从前葬这个花,原只有宝玉同调。就作的那首哭花诗,也只有他伤心。今日我与他果真圆聚,自然这些看花的,也只好算他一个人是同心人儿。也奇得很,人也会转过来,花也会转过来,这些姻缘莫非前定?”

黛玉正想到这里,史湘云就走过来,笑笑地拍着黛玉说道:“姻缘前定,呆做什么?”黛玉吓了一跳,明知她仙机隐约,也不便说破她,只是大家听歌喝酒。到底天气正冷,席散也快。宝玉、黛玉就回到潇湘馆来,宝玉便将黛玉在亭上所想的话一样地说出来。黛玉又奇了一奇,想道:“宝玉真正算得一个知己,怎么我的心这样他也这样。”

黛玉口里倒反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

宝玉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笑吟吟地道:“我也不会想。”

宝玉笑道:“是的了,你不会想就是了。”

宝玉就与黛玉商议:“等这一树花谢了,咱们再就这树根上埋了它,仍旧将各色各样的花近着它再埋一冢,等它再发起一树。黛玉笑道:“好好,你把满京城的落花儿笼箍笼扫将来埋了,就有这样的花塞遍这个大观园呢。告诉你,大凡天地间可惊可愕的事情,每不常有。也就如人物一般,千古来有几个西子、太真?有几个谢灵运、李太白?这灵光透露统不过一点儿。它这一树花,我还很嫌它开得多,只该开这一朵呢。”

说完了,就将拾起带回的这一朵,叫素芳拣一个白粉定暗菊的盘儿,少少儿盛些水,将这朵花养在盘里。宝玉听了黛玉的一番议论,十分叹服。这里两个人方在商议,等这树花谢了,也好好地葬它在埋香冢上去。谁知第二日清晨,紫鹃、晴雯、素芳、碧漪、香雪等一齐进来,说道:“昨日这一树的花儿,开也开得实在奇。咱们今日赶早地上去瞧瞧,一朵花儿也没有了,采也采不到,这样干净。天开出来,就天收去了。”

晴雯道:“若说是有人去采它,不要说太太那么着爱它,谁也没这人敢去采它。就算有人去采,这花,哪里采得这样干净。我们大家瞧过它,这棵树高得那么样,怎么样上去的,况且横斜里许多枝梗儿,凌空去碍着山子石的,斜到池子里去的不知多少,谁还能够去采它。”

宝玉听得骇呆了,只管跌着脚,就奔出去,一直地到了树底下。果真一树绿荫,毫无一花一蕊,就出神起来。想着这树花本来开得稀奇,但自索性没有开出来也罢了;怎么样芳霏馥郁开这一天,就叫花神收去了。可怜见的,不知林妹妹还伤到什么分儿。况且这树花应着了林妹妹回转来的祥瑞,若是这样开落的快,我同林妹妹相聚的缘分,也恐有限的光阴。”

宝玉想到这里就水也似地流起泪来。又走近树身边,盘桓抚摩,忽然转悲作喜道:“我也糊涂了,花儿虽然落尽了,好好的树本身儿原在。你果真的应了林妹妹,林妹妹也就同了你百岁长青。无不过树到花开吐艳,也如人的密爱私情。我想林妹妹这个人,虽则艳如桃李,却也冷似冰霜;虽曾共枕同衾,也只如宾如友,比这个花的光景,也就差不多,何尝不妖娆香馥,却不许姿意流连。比方起来,真个一毫无二。但是从前葬花的时候,彼时同泣残红,而今连一点红也不见了,不知她伤得怎么样在那里。我想出她的心,我就该去劝劝她,只是越劝慰越伤心,便怎样呢?我只有倒反躲过她,等她伤定了再去。只是我的心事,除了林妹妹还告诉谁?”

宝玉一面地想,不知不觉就寻曹雪芹去了。这里黛玉听见晴雯等的言语,料着宝玉心上定要伤感一番。黛玉心里非但不伤,倒反说道:“很配。”原来黛玉、宝玉两个人却又各自不同。宝玉只爱的繁华热闹。黛玉只喜的幽静凄情,虽则现在的光景富贵无双,却也心净神闲,仍旧一尘不染。所以听见这一树花忽然地花神收去了,便说:“这才是天宫仙府的奇花儿,要这样开落才配呢。”就叫素芳:“你快去瞧瞧,咱们盘儿内的一朵花不要也走了。”

素芳、晴雯、香雪连忙看了,说道:“很好地在里头”。就拿过来送与黛玉细看。只见这一朵花果然可爱,香也香得紧,黛玉只管点头出神了一回。黛玉忽然地叫着她们将纸条儿卷着铁丝,寻出极轻的绸子,配了盘儿内的花颜色,一会子就扎起一盏梅花灯来,也细枝细梗地扶从了些枝叶,又将金粉笔勾出花茎,真个好看,就下了帐子在锦帐中间挂了,点将起来。这貂帐绣衾之间点起这盏绿萼梅花的灯儿,实在可爱,连床前小香几上的一瓶红绿梅也分外好看。这一盏灯旋旋儿的,倒像飘出些香气来。黛玉同紫鹃、晴雯等看了十分欢喜,连柳嫂子、老婆子、小丫头们统叫来看看可像不像,众人都说像得了不得。

众人正在说笑着,黛玉忽又想道:“宝玉这会子不知伤得怎么样,一定寻曹雪芹去了。他回来见了这盏灯,不要又触起他的伤感来,可怜见的。他心里头千回万转,也不过为了我一个儿,就从前的许多伤感害病,也只为了我一个。我们而今一块了,他还时时刻刻想起许多分离的苦况来,实在也可怜见的。我而今却有一个法儿,索性连各色各样的通扎起个花灯来。再不然连鱼鸟人物一总也扎它几盏,横竖元宵也近了,赶着试灯日,从上房起直到大观园,各到处挂满了,连树顶上也挂些滑溜儿扯将上去,等宝玉爱热闹的,尽数地畅畅意儿。我记得从小儿在南边的时候,也见了多少灯,这些下路的灯儿全个儿通买了挂在运司衙门里,那苏州的纸割剥灯也蠢呆,单算常州的扎彩灯儿最有趣。

黛玉正想到这里,李纨、宝钗、探春、惜春也过来告诉这一树花不见的光景。黛玉只是笑吟吟地,并不回言,只拉了她四个人揭开幔子去看这一盏灯,也将盘儿内的花比着看。四个人都说有趣得很。黛玉也将要扎灯的玩意儿说出来。探春连说有趣。宝钗笑道:“我们不会做扎灯匠儿,我只等你们扎完了,我现现成成地瞧,遇着我爱上的挑了去就是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你从来是个道学人儿,到了这个上反要占便宜,我就限定你扎一个宝丫头出来,果真扎得像,等宝玉挑了去罢。”宝钗道:“你们看林丫头,始终嘴尖舌薄的,我不撕她的嘴不算我。”宝钗就要去拧她,慌得黛玉连忙讨饶,道:“宝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等我讲这个扎灯的有趣给你听。”李纨、探春、惜春也劝道:“真个的暂且饶了她,等她讲这个扎灯的巧劲儿。”宝钗方才放了手。大家慢慢地坐上,黛玉就说道:“你们统没有到过南边,不知道常州的扎彩灯有趣呢。也有豳风图灯、月令灯、十爱灯、千家诗灯、二十四孝灯,我最爱的是庚亮爱月、陶渊明爱菊同那爆竹声中一岁除,许多山石花树。一家人家开着门看烟火,也有奶奶们、姑娘们、小孩儿,还有人贴着半幅春联,也有放炮仗的小厮们。他这些奶奶姑娘,也打扮的华丽,提着个小手炉儿,真个活龙活现的。我就挂到清明时候还不除下呢。”

众人听了,都高兴起来,道:“这么样有趣,咱们而今马上就干起来。”黛玉道:“咱们也不用约定,各自各的凭个意儿扎出来,大家赛个巧。”探春也喜,就同李纨、宝钗、惜春去了。也去告诉了众姊妹,又叫入画、秋云去约了喜鸾、喜凤。这里众姊妹就各自各地无般百样扎将起来。却说宝玉闷闷地走到曹雪芹那边,谈了半日,用了饭,方才回来。不知黛玉伤到什么分儿,到底伤定了没有,就一直地往潇湘馆来。只见满桌满地统是些铜丝儿铁丝儿,青黄色的竹丝竹片儿,麻丝麻线也料了无数,这柳嫂子、老婆子、小丫头子都拿把剪刀在那里削这些竹片。宝玉诧怪得很,问着她们,都只嘻嘻地笑不肯说。宝玉走进屋里,只见黛玉坐在炕上,炕桌上铺了好些纸儿。黛玉拿着笔,在那里画什么图儿似的。近着去看看,也有树木房屋人物各色各样的花样儿。问着她,也只笑笑不言语。黛玉就跨下炕来,拉宝玉进幔子里,指给他看,说道:“瞧瞧这个就懂得了。”

宝玉就喜得跳起来,道:“好妹妹,你弄的玩意儿实在出人头地的有趣。我而今也帮着来扎,同她们去劈这些竹片儿。”急得黛玉拉住她,说道:“宝玉,你不要淘气了,你那么着我就不弄这个玩儿。我告诉你,这些楼阁人物花卉谁耐烦编他,不过打个稿儿,外面传些扎彩匠,叫哥哥那边的清客相公们教着他扎,也快也好,我们不过斗笋接缝地装起来就完起来了。那边大嫂子、姊妹们通是这样。她们老婆子、小丫头们闹的不过是些粗玩意儿,由她们闹去,扎得成扎不成随她们便了。真个的你也同着她们闹去,你只好好地坐在这里,瞧着我打这些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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