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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秋风天解元乞食 明月夜才鬼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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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休题李白傲天子,漫道高阳是酒徒。

才大何妨为乞食,情疾且任笑狂夫。

假男抱蕴今罕有,倩女离魂古不无。

谁教世情偏反复,从来人事有荣枯。

却说李穆如同石生下在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内,清晨起来,闻知出榜。李穆如只道梅翰林用情中了石生,石生亦自拟必中。

二人梳洗已毕,正待出门看榜,只见十数人峰拥入寺,口道:“报李景文相公的。”李穆如同石生忙起身问时,那报子取出报帖,李穆如看罢,恰是解元李景文数字。遂复问道:“榜中可有个齐相公吗?”那报子道:“并没有个姓齐的。”李穆如打发了报钱。报子去后,李景文向石生道:“解元如何是我,莫非错报了吗?”石生道:“岂敢错报表兄。恭喜表兄,今科擢元,即弟一样。只是弟不能在京奉陪盘桓了。”李穆如道:“梅老先生一定不肯遗落表弟,且再候报来问他。”石生道:“想是梅老先生不知弟改了名姓,不能用情,亦未可知。表兄既中了元,弟不中是实了,又何必候报。但我场中文字,做得太过于高古,若中必然是元,若非元即不中了,此在自己可以定得。”李穆如道:“就是吾弟不中,在此代我照管照管何妨?”

石生愀然道:“不瞒表兄说,弟淮安有一亲事尚未停妥,因闻考试,权偷寸隙来此。如今既擢不得一名乡科,在此何用。”

说罢,就令柏儿收拾行李。李穆如留之再三不肯,遂亦随别。

石生辞过寺主,李穆如送出门外,又见二起报子报李穆如。

李穆如又问道:“榜上可有一齐相公么?”报子道:“并没有个姓齐的。”石生道:“表兄不必再问了,这是弟之遭际,应该如此。”李穆如怅然道:“吾弟大才,自有飞鸣奇遇,不必以此一时遭际为闷,可放心谋为亲事。愚表兄明春俟会试后,即来淮奉访。”石生唯唯应诺,各皆洒泪。正是:万般心事千般用,两字功名一字天。

却说石生见乡科不中,别了李穆如,闷闷出京,仍访毕小姐消息。不期破屋遭风,行船遇浪,苦被风浪羁阻,日行数十里。及到淮阴,盘费殆尽。欲就清凉寺住,恐徐州之事未结。

只得放下行李,使柏儿坐在荒郊看着,自己潜潜走到清凉寺访问湛然。路近先春园处,见一小头陀在门后玩耍。石生叫他一声,那头陀抬头问道:“石相公几时来的,怎么不到寺中看望看望?”石生道:“湛然师傅可在寺中么?”那头陀道:“向外面收缘簿去了。”石生道:“这边毕老爷家,可有人从任上来么?”头陀道:“头陀道:“毕老爷为贪酷,官已坏了,如今在杭州拿问。家眷寄在本处钱老爷衙内了。”石生忙问道:“哪个钱老爷?”头陀道:“就是当初在徐州做官的钱老爷,如今为拿贼有功,升为我们这边本府。”石生道:“寄住钱老爷家,就是小姐一人,还有甚人?”头陀道:“闻说还有一位侄儿。见钱老无子,权作钱老爷义子,现在衙内。”石生闻说,不胜感叹。又在先春园外,探身窥视。见内里风霜萧瑟,草木零落,大非旧况。遂信步复回。那头陀道:“相公何不到寺中随喜随喜。”石生道:“等待湛然师傅回时,再来随喜吧。”那头陀仍在后园外玩耍。

石生一路纳闷,来寻柏儿。行至半路,见一人肩挑酒肴,走出城门,旁有一人问他何往?那人说,请钱老爷公子在郊外赏菊。石生闻说钱公子,知是毕监生之侄,遂闪在一高坡上,观其去路。见那人将酒挑在一野园中。野园中有数人走出,皆手舞足蹈,相视而言,却不闻声。石生恨不能面向园中,问钱公子消息。因复下坡想道:“我与钱公子素未相识,如何得能与他谈及他令妹事情?”又转念想道:“我千里而来,也是为着毕小姐,岂可他令兄觌面反教错过,这是必须要会的。”只是思会无由。为此沉吟半晌,忽生一计。回首向柏儿处,将玉箫取出,又换了柏儿青衣旧帽,叫柏儿仍看着行李,复从坡旁走到那野园中,见那数人皆席地饮酒,且兼作诗。

石生悄悄从山旁石瞥见诗题,却是观菊。候众人诗将作毕,将玉箫吹起。众人齐道:“你是何人?在此吵闹。”石生道:“小的穷途缺费,肚中饥饿。闻众相公在此饮酒,特来化盏酒片肉,稍充饥饿。”内有一老者,叫人斟了一碗酒,搛了两块肉,递与石生。石生欠身接过,立在面前,故意迟延慢饮,听众人讲话,要看哪一位是钱公子。只见一少年者对众道:“我们今日这诗,做得甚是如意,若钱公子来时,我们还有兴趣。”

那一老者回道:他做公子的人,素常不曾外出,我们怎请得他来?”那一少年者道:“也不如此,想是钱公祖接梅道尊去,衙内无人,留他在内料理事务。”那众人齐欠身道:“富兄所见不明,闻得梅翰林方才出京,如何就说到任。”那一少年者笑道:“连诸兄之论,亦未必是,除非遇见钱公子,方有的信哩。”说罢,各复饮酒作诗。

那一老者举杯目顾石生对众人道:“这等一个青年人,流落乞食,可见世情艰难。”众人各为惋伤。那一少年者笑道:“自古男儿立大节,不武便为文,哪曾见上天饿死好汉。这还是他技拙无能,生就化醅,应当如此。”那上老者正色道:“兄论大错。当初颜回,糟糠不厌,卒寿早夭;夷齐廉洁,饿死首阳山,岂非好汉。”一少年者道:“今人怎比得古事,若他但有所长,向豪门投身,也有饭吃。还是他无能,以致如此落魄。即如吾辈读书明理,且擅诗赋,任他世情艰难,岂得致于此地。”那一老者改口连声道是。石生听罢,将酒吃过,送上碗去。那老者向石生道:“你这一个青年人,为何不投一官家安身,以致于乞食。”石生道:“异乡无人引进,只得乞食。”

那一少年者道:“这本府钱老爷的公子,与我至契。我荐你去为仆,但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拿,思量欲做何事哩?”石生心下要访毕小姐事,连声道:“小的随便书房中听用吧。”那一少年者道:“既欲服侍公子,在书房中,你却有何长处?”石生道:“小的也素擅文墨,就是诗赋一道,亦不算不知。”众人各皆惊骇,以为谬谈。那一老者道:“他既口出大言,必有大用。就将我们观菊题目并韵,叫他和一首,若果然做得,赏他一壶美酒,两簋佳味。若做不出,罚他吹十套曲子。”那一少年者道:“说得有理。”就叫人将整菜撤去两碗,取一壶好酒,递与石生。又将纸笔拿在地上。石生将酒吃过。展开纸来,见上面题已写就,韵限芳妆霜章四字。遂援笔即挥一律,后书齐也水秋日草,呈上众人。众人各皆惊异,接过,看上面诗道:

日暮千山人寂寞,秋残九月菊芬芳。

何曾粉腻青娥妒,到处风流逸士妆。

傲骨浴寒三径雨,天风吹落一篱霜。

年来无限萧条意,相对依依赋短章。

众人看罢,各道诗名也还不俗。又问石生道:“这诗莫非是抄写来的吗?”石生道:“若抄写的诗句,那能恰好合相公的限韵。”众人道:“你既晓得两句诗儿,为何要与人家营工?”

石生道:“小的知文章不能疗饥,不若营工求食。”众人闻言叹息。那少年者道:“你且回去,明日讨回话吧。”石生道:“请问相公尊姓,住居何所,明日好来找问。”那一老者接口道:“这相公姓富,字雪烟,家住城内府前,是钱公祖门生。我叫吴皆吉,是富相公紧邻。你明日到我家讨回信便了。”石生闻言,谢赏而去。正是:治民自古全非武,乞食于今半是文。

却说这饮酒之人,见石生去后,也有惊异的,也有疑他的,独那一老者吴皆吉,再三叮嘱那少年的富雪烟,叫他举荐到钱公子处求食。当日数人酒罢诗毕,候钱公子不至,各皆散去。

那富雪烟到家,即写下一书,向钱公子道及吹箫乞食作诗之事,并众诗一并封起,投入府衙。那钱公子一见说玉箫之事,并观菊诗句,心下甚是沉吟不决。只是齐也水三字,同了一新解元名字,尚有未白。即吩咐外面家丁传与富雪烟道:“齐相公是新科解元,要请相会。”富雪烟闻知,吃了一惊,随即寻着吴皆吉,道及钱公子所传之话,吴皆吉亦为称奇。富雪烟道:“我说不要管他闲事,如今钱公子要请相会,却到何处访问这个齐解元。”吴皆吉道:“富兄不必着急,且回钱公子家丁去。候明日,齐解元必来讨回信,我们以此实告,令他与钱公子相会就是。”

富雪烟照吴皆吉之言,回了家丁归去。晚间富雪烟至家,踌躇一夜。未到天晓,即来吴皆吉家等候石生。只见一管家从外走进报道:“昨日乞食的人来了。”富雪烟忙起嚷道:“这奴才怎么不叫齐相公,如何说甚么乞食的人。”吴皆吉道:“且不要骂,俟小弟如今责罚他。”石生仍是青衣旧帽走上。不知何故,见吴、富二人忙忙走下迎着施礼。石生忙扯住道:“二位相公如何与小的施礼?”吴、富二人齐道:“我二人肉眼,不识是新科解元齐老先生乔装乞食,晚生辈昨日获罪实甚。”

石生亦惊讶道:“小的是何等之人,如何认作新科解元,想是相公错了。”吴皆吉道:“先生不必相瞒,同去会钱公子便知。”

富雪烟一把扯住道:“齐先生且到晚生寒舍,便饭少坐,再去相会。”石生道:“且会过钱公子,辩过明白,再领盛情。”因此,三人同出门到府前。钱知府正不在家,遂着报事的传与钱公子知道。忽一家丁走出道:“请吴、富二相公回府,留齐相公在后堂相会。”吴、富二人交付了石生,欣然回去。石生走进后堂,等了许久,只见一小童传开宅门,又请齐相公内书房相会。

石生缓缓步将进去,到了书房。但见:香盈案几,疏透窗棂。秋光与白水俱明,败荷共竹声相乱。

书史频仍,不啻二酉珍异;龙蛇满壁,尽是人日题诗。朱颜皓齿,人在兼葭正少;锦心绣口,淡倾白雪销魂。霭霭和逊,恍疑是天上玉容;楚楚衣冠,应不是凡间别种。

钱公子见石生秀丽可人,从容走下,相为施礼。石生道他是毕小姐之兄,亦朝上还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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