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茶,就命摆酒,像似预备下的。绿衫小鬟便从橱中端出二十四碟干鲜及冷荤的酒碟来,绛衫小鬟接了,放在桌上。其余小鬟斟上酒来。这女子捧一杯,亲自送席。少年不知作何应酬,忙也回敬了。才坐下消饮。女子道:“天气尚寒,可进些暖酒,以消清夜。”二人话甚投机,饮了两巡,便问起女子家世来。女子答道:“奴家姓袁,世为指挥之职。先人袁鸿绪亡后,家遂南还闽地。近有事,同表兄侯士毅到都望亲,又值彼升外任。表兄有事,不能即还,暂借姨家独孤氏之园居停,数日就要起身。今忽与君邂逅,真是天缘。不嫌妾陋,愿侍巾栉。不识允否?腆颜自荐‘,君其谅之。”少年喜不自胜,便摘身边所佩玉蜻蜓来,说道:“此物虽菲,乃系世宝,请以为聘。”女子用手接过。拔头上玳瑁簪为回仪。
少年收了,藏在兜肚。
又饮一巡,女子道:“奴非不信,但前边置货,可容见否?”少年正欲卖弄多财,好与锦帐珊瑚争富。便站起来道:“很使得。”就往楼梯走下。那小姐仍叫前二鬟执纱灯前导,到了前厅,将进门时,小姐把袖拂了一拂,掩面而人。少年见那伙人酣睡不醒,便引小姐到货垛前,指与他看。这货本是四个垛子,一个金珠的在内屋,这三个亦系珠宝,就放在外边。那小姐把三个垛子用手掂了掂,说:“果是珍奇。夜已深了,咱到后边楼上稍叙,莫负良时。”少年乐极,遂跟到楼上。重斟佳酿,坐了再饮。这酒不似先前了,饮得两杯便觉头晕,不能自主,扶在桌上,就睡着了。
天明,前头客人不见少年,心中大惊。到处找寻,至到竹后太湖石边,见那少年靠着湖石而睡。叫了半晌,用水沃面,才醒过来。睁眼一看,不见美人,只见同来客人,带着跟随,站在面前。那少年不肯实言,只说游玩到此,坐在石上,贪看月色,睡着了。众人信其言,亦不深问。便忙忙搭起垛子,上了牲口。即进城来。
到了店内,打开行李,除在里间一垛金珠如旧,那三垛子珠宝,包封未动,凡成样值钱的,皆不见了。众人吓一大跳。少年才把所遇美人的事说了一遍。老掌柜道:“这是遇着神物摄去了。
幸而所存金珠,变换不至亏本。这为不幸中之大幸。“那少年赧然低头,不敢言语。如此类者,事难枚举。暂且不在话下。
再说贾兰祭河,驰驿到了清江。制台到江西阅兵去了。移会江苏曹抚院接旨,专办其事。曹紫庭到淮后,贾兰才到。曹抚院请过圣安,与贾兰细述家务。到了祭河这日,贾兰斋戒,进了御香,诚心致祭。说也奇怪,那黄河从河南至海口数千里,一时澄清。真是圣人有道,山川效灵。曹抚台便具折奏闻,奉旨赐了御香,并亲书宸翰匾对,着抚院致敬悬挂,以昭神佑,曹抚台遵旨办理。
贾兰完了事,便起身回都。不几日,到了京,覆旨面圣。这升侍郎的信,在淮上已知道了。谢过恩,便归私第。替贾政王夫人请了安,把祭河并黄河清的事告诉一遍。贾政亦甚为奇。便去见李纨、宝钗及贾琏、平儿。知贾茂尚未到京。
过了两日,叶忠先来给信,说贾茂明日就可到了。那时五月初旬,离夏至祭地坛的日期不远。
却说贾茂,从蒲州起身,到了直隶涿鹿地方,包勇闲谈,闻说近畿一带时有神物摄人财货美色,想来不是正直的所为。现在道途纷传,大为商旅之害。贾茂听了,也没言语。
这日离京不过十数里,五月天气,陡然暴变。西北半边,云色叆叇,电光闪灼,顷刻间就有大雨迎面而来。大路旁又无歇处,只见向东从大路斜走去,约里数地,露出庄院林木。众人急不暇择,便忙忙奔此庄来躲雨。到了跟前,庄落却甚整齐,广梁门亦宽大。包勇上前,寻着看门的老者,将避雨的意思说了。那老者道:“我主人有事,向南边去了。谁敢作主留你众人?”包勇道:“不过借书房暂坐一坐。我主人是荣府贾大人,现在礼部尚书。你们不可轻视。”说着,那雷声渐渐近了。那老者道:“天气果然要下大雨。待我替你们回我的主母一声。
去留我不敢专。“那老者便踱进,待了一刻出来,说声:”请!“贾茂便下了轿,走人他书房来。
看他书房却甚雅洁。壁悬名画,案设古书。摆的瓶炉亦皆合款。里间内热着龙涎,全不像野人茅茨。锄药才把行李放好,一声霹雳,大雨如注,平地水深二尺。包勇说:“够了,亏有此处暂避,不致湿透。但不知主人是谁?”
你道主人是那一个?却是花袭人城外住的庄子。他当家的有笔欠帐,亲往江南取讨,出门已两月了。这日听门上的老者说有人借地避雨,因见天色要变,遂叫他请进书房暂坐。后来打听,知是荣府的贾大人,不晓得是那一位,心中又喜又虑。踌躇半晌,着人去访他。跟随的人回来说:“一位包爷,一位叫什么锄药,其余皆不及细问。”
袭人听是锄药,便叫他大儿子同回话的人到前头,“可对锄管家说:我花袭人请他后边,有话要说。”他大儿子走到前边,便将这话对锄药说了。锄药着实惊喜,便跟到后边上房来。只见花袭人院中相候,仍是旧时风致。那锄药连忙作揖问好。说:“再不想这里遇着,却如何在此处住?”花袭人还着礼,答道:“这是我的住处。太太可安?我家二奶奶可好?”锄药道:“皆好。”袭人道:“你跟府里那位少爷到此?”锄药道:“我随少二爷,奉旨西岳进香。乳名芝哥的,难道说就忘了吗?”
袭人听说是芝哥儿,想起宝玉,不觉眼圈一红,因说道:“你可替我禀一声,我欲请少二爷见一见,不知可肯赏脸?”锄药道:“这个不妨。待我替说。”便就走到书房来,笑着向贾茂道:“爷说这庄子是谁的?”贾茂道:“我如何知道?”
锄药说:“这是咱家出来花袭人的。他才听是爷到此,着人叫小的到他房里,说要出来替爷请安,不知可容他见不见?请爷示下。”
贾茂听了此话,也甚诧异。想了想,他是跟父亲宝玉的旧人,又在府中去过,母亲宝钗待他甚好。若不见他,回去母亲听说,必然要不欢喜。便说道:“很好。
我也要见他见,不如我倒去望他,倒是我们行客之礼。“因叫锄药去说了,同着包勇及两个小厮走进后边来。门口有他两个儿子迎着请安,大的约十七八岁,小的约十二三岁。体格丰裕,眉目清疏,皆在学房肄业。贾茂一见甚喜,连忙拉住问好,同进门来。
袭人穿着长衣,在院内阶旁祗候。一见贾茂品貌举动,宛然宝玉,由不的心中伤感,又不便流下泪来。赶上前,才要请安,贾茂急忙止住,连声问候。到屋内坐下,袭人又要行礼,贾茂连说:“不可如此!”便请王夫人及宝钗的安,又问李纨、平儿、探姑娘等位的好。端上茶来,袭人亲自捧了奉敬。贾茂接茶,就让袭人坐下。
那雨仍是不住,贾茂道:“不料阻雨,得于此处相见。骚扰起居,心却不安。
然无意中遇此,颇慰。想那一年在舍时,又是数年了。“袭人道:”太太及二奶奶待我恩典,此生我是不能相报。
今邀天幸,得蒙爷的驾到我庄上,这是我梦想所不到的。见爷之面,如见当日二爷的仪范,我心内又喜,又迷里魔罗,不知是何缘故。“贾茂听他说话,着实有心,不肯忘旧。也不觉有些感触。
正沉吟间,袭人却把荣府中大小事情逐一细问,贾茂随问随答,却有了饭。
那雨也渐住了。这饭却是袭人备的,烹鸡煮鱼,却亦新鲜可口。就在他住屋内斟上酒,贾茂不能饮,端菜摆饭,就吃完了。漱过口,又喝杯茶。贾茂起身便在书房歇了。
次日,袭人宰了口猪,烧煮各样,预备全猪,请贾茂吃了早饭。贾茂再三致谢,说到府禀知太太,再来请到府中去逛几日。
袭人满口答应。正值樱桃九熟之候,用竹篓装了。四篓枇杷,四篓樱桃,四篓桑椹,四篓蚕豆。带去孝敬太太同宝二奶奶。贾茂命收了。又替道谢。
天气晴和,辞了袭人,坐上轿。不半日就到了京,在庙宿了。第二日早朝,面圣覆命。就回府来。贾兰升侍郎之信,途间闻知。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磕头道喜。又替李纨致贺。见了宝钗,请了安。便将祭西岳的事说了。遂将避雨遇着袭人,着实多情骚扰,又送了时新果品孝敬太太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王夫人、宝钗等听了,深以为奇。将他所送之物,各处分送,以表其意。
那时正值夏至,圣上斋宿地坛。先一日,礼部诸皆伺候。贾茂急忙便上衙门办事去了。这一夜,因在斋宫直宿,仰观乾象,忽见觜星直犯帝座。第二日圣上就要宿坛。到坛后,召见请安各大臣,贾茂便将觜星侵犯紫微垣之事奏知。正奏事时,钦天监已具折人奏,圣上便叫贾茂在坛值夜,并饬提督三营加意巡守。贾茂遵旨,即在宫门外头班当差。此夜端坐,以观其动静。
约三更后,忽见西北上一股气若白虹,直奔地坛而来。这物贪嗔未化,色戒不除,被值日使者奏闻上帝,查其淫恶已极,擅扰祭坛,敕命左金童除孽立功。
那物如何晓得?仗着自己神通,想摄坛上紫金宝炉为洞中镇洞之宝。御着风,暗人地坛,一无声响,摄去金炉,就要回洞。却惊动了护驾神祗,这天该玄坛值日,跨着黑虎,手执神鞭,挡住归路。这物正欲变化脱逃,无如天数已定,早奉御敕,赵玄坛不敢用鞭将他废命。相持之会,贾茂在静中早看见这股白气,所佩的雪藕宝剑在鞘中跃跃有声,贾茂便将那剑拔出鞘来,向白气内凭空掷去。未知可能制服此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