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来拜贾政,先见了王夫人,才从稻香村将贾政请来。岳婿数年不见,周廷抡行了礼,请过安,贾政执手问好,让坐。贵儿端上茶来,喝着茶,贾政问了这些年别后事体,及前日贾茂带的—信,并向日托的梅调鼐近日可得何缺。周姑爷道:“梅公已补了汀漳巡道,难道京中不知道吗?”贾政道:“我自解组后,朝事不知。
习于农业,所以我不知道。再端木楷兄可也升转否?“周姑爷道:”他已升了浙江臬司,做官却甚方正。还有府上一位门客,姓苏名遇的,从直隶巡司,今已得了金华县知县,其人亦颇去得,前程亦不可限量。“贾政听了甚喜,留周姑爷吃便饭。所有送来人事,王夫人亦皆收了。贾琏会过。不多时,贾兰、贾茂先后回来,皆见了。贾茂深致在浙之情,周姑爷并说:“数载思念,舋舋不尽。”吃毕饭,周廷抡又到薛宅拜了,才拜别的亲友而回。
贾政摆接风酒,连探姑娘也接回来,一连宴饮了数日酒,把数年远别的忆念,稍为宽解。
那日林管家忽禀说:“褚先生来拜。”贾政知是褚小松,连忙叫“请到稻香书屋相见”。褚小松走到大观园来,见花竹依然,风景更甚。转过小桥,却非当日布置。数湾流水,一径柴门,大有田间野趣。及至门前,贾政早已迎出。褚小松连忙上前打躬问候。
贾政亦施礼相让。到房坐下,褚小松看贾政精神健旺,须发转黑,较往日倒少相了许多。贾政细瞧褚小松,谈吐如昔,衣冠仍旧,而其仪貌则如《桑寄生传》所载,皤然一白头翁也。别未数年,遽然如此,直可感叹。因把别后行藏,细细谈了一会。便差人给了周姑爷信,留褚师爷在稻香村住几日。二人最是相得,小松便将西湖名胜及闽中多少古迹,如九夷诸峰、海屿台湾各处原委、形势山川,及其秀峻。褚小松又善于敷陈,说来终日不倦,贾政着实解颐。兼把周制台安边恤民、摘奸剔弊的政事说了。真是山阴dao上,应接不暇。
不知不觉过了年,就到二月初间。贾兰、贾茂奉命在御库领了名香,从祭官派定了执事,贾兰带着李贵、吴子豫、林天锡等家人,先一日起身。贾茂带着包勇、叶忠、锄药,随后也出京,由山西蒲州,出潼关,向陕西华阴而去。这是后事。
再说贾政,在稻香村中,一日见春光明媚,天气融和。想起去秋朋好聚会,心中欲邀诸友,再乐一天。适值贾茂门人钟离学士的父亲钟离老者来拜。贾政久知钟离老者是个行善有意思的人,便着门上请到稻香村中一会。二人相见,谈了回话,甚是相得,便也留在府中住了,愈觉投契。遂想约各位老友来,彼此认识,也好相见。便嘱褚小松写了寸柬,去请众人。其略云:日照风柔,序入上巳矣。
诘旦备小榼,扫苔痕,在敝园内以草色为茵褥,鸟声比管弦,花枝当酒筹,二三知我,剧饮狂歌,醉则风浴祓除,倘亦兰亭之趣乎。谨启。
田抚台陛见时,改补了工部右侍郎,因在京,也就请了。第一个就是田工侍先到。会中诸友陆续皆到,梅侍郎与褚小松做过宾主,周侯爷更不必说。其余闵侍郎外,贾政一一说明。至钟离老者,惟闵侍郎尚知其素履,余皆逐个行过礼。
贾政复将其平日喜行善事及青田护救鹤子的事,细细说了。并说最善丹青,几与石田、云林争价。大家皆仰其高,又赞其义,都有起敬的意思。梅侍郎道:“咱这会不同去秋的七逸了,如今屈指算来,可与香山九老相颉颃。今日不必远步兰亭,即以香山名会,继乐天之后尘。
未知可否?“闵侍郎道:”妙极!“众人皆以为是。
茶罢,七十四等即端出早饭来,春盘春趣,色色可人。诸位吃了早饭,便商量要各寻乐事。贾政道:“我今出个主意,就烦钟离公设色,褚先生点缀景物,周敝亲家素耽藻绘,同执其事。即以梅敝亲家所议‘香山九老’,将我等九人各乐其乐画成一图,留为后来佳话。诸老先生以为何如?”诸人齐声都说道:“这事真个雅人有深致矣!不必再议,就是如此。”
钟离老者本自带来笔墨,周侯爷着人回取应用的物事,褚小松更是诸般现成。
贾政吩咐取了画纸及调治颜料的乳钵、水铫、火炉等件,就叫三人的小厮,动手整理诸物。钟离老者立稿定局,褚小松同周侯爷研绿漉黄,撷丹调粉,便各去忙着绘画。
闻副宪道:“他们这画不能一时就有。我们也当自乐其乐才好。”贾政先叫人备了春盒数付,或茶或酒,随意自适。听了闻副宪的话,便道:“有理。”即着七十四取过壶来,将箭放下,有爱投的就投。又把大棋取来,摆在一颗大柳树下,铺了红毡。更备双陆一局,以随其便。
当下梅侍郎与贾政着棋,田侍郎观局。闵侍郎与闻副宪、甄边海投起壶来。
闵侍郎连赢了数杯。闻与甄公便打起双陆,闵在旁为之喝盆。田侍郎看回棋,忽斟杯茶,倚着松树闲瞧波内游鳞,便邀闵来同看。闻副宪忽吩咐斟钟酒来,连辉连忙送上,便替甄公也斟一钟。二人喝毕酒,又打双陆。田与闵却投起壶来,又是闵侍郎赢了。贾政一局棋也完了,便同梅侍郎过来投壶。梅侍郎连赢数次。
闵侍郎忽叫:“取钓竿来,我要做个渔翁,钓尾金鳞侑酒。”七十四忙取钓竿,甄、闻二公双陆也打完了,大伙围着闵公,瞧其临池钓鱼取乐。待好一会,钓着一尾。闵侍郎举起竿来,用手拿住,巨口细鳞,状若松鲈。心中大悦,拿着鱼只是笑。七十四上前接了。贾政道:“你送厨房,叫他们加意做来,我们下酒。
这是天赐的,可托闵老先生之福。“闵侍郎连说:”不敢!“然自家却甚得意。
梅侍郎叫:“取笛子来,我吹一曲,与诸公解一解春困,可好?”闻副宪道:“这举更高。”小厮取过笛子,梅侍郎吹了一只《折柳》,音韵疏朗,气体圆和。褚小松忙走出道:“老先生的笛子,较往日吹得更高了。我们这幅《九老图》大局已定,可请一观,再为设色。”众人听说,皆走到正厅上来。只见周侯爷、钟离老者正在那里调颜色哩。
大家将图展看,是个手卷样子。围着同看,从稻香村正厅七间画起,各处棕亭茅舍,以及配房团瓢,所有的竹树山石,小溪板桥,凡园中的景物,无不备具。
正厅内设着壶,田闻二位投箭取乐。桌上列着春盘,两个童子端着酒壶、酒杯,靠着桌伺候。
西边屋内支着纱窗,褚小松在内解衣磅礴,不是题诗便是画画的意境,有一小童捧茶伺侧。花竹深处,数株柳阴,映着一座松亭,中设楸枰,贾政与甄嘉言对局,贾政手举棋子,宛然神肖,二童两旁站立,周侯爷拿一杯茶,坐在旁边观奕。临溪茅草团瓢,钟离据案鼓琴,一炉好香,袅袅欲动。梅友福靠栏而坐,旁一披发童子,捧着一只玉笛。小桥阴畔,站着闵侍郎,垂竿钓鱼。梅侍郎像一面听琴,一面看着垂钓光景。九老皆照其仪容举动,不错分毫。笔夺化工,几至添毫欲活。外边酒炉,红炭鼎沸,松阴茶灶清烟,鹤盘云里。稻香村竹篱外,牧童驱犊,作息田间。末后一片烟霞,内藏着大观园无数楼阁。一角远山,殊饶胜致。
其最异者,九老的衣襟褶缝,须发黑白,无一不曲肖写生。更喜桑阴远处,布谷低飞;柳影枝头,黄鹂鼓翅。
众人看了,同声喝采。其中设色,尚有数处稍待润色。贾政说:“三位过劳了。请喝杯酒,容改日再点缀罢。”便吩咐七十四摆碟子,叫诸童子烫酒。连辉忙将画图卷起收好,调开桌子,摆了两席。斟上酒,大家都要圆席,一团坐了,把两席转叫撤去。吃了两巡,端上那尾新钓的鱼来,又新鲜,做的更得味。大家就吃完了这尾鱼。褚小松道:“我是托你这闵老先生之福,却不止此一味。我该敬一杯,在此处,我算半东哩。”因执起壶来,合席敬了一钟。闵侍郎道:“褚兄你托熟,这又是我旧东哩。我也回敬一杯。”当下也斟了一巡。众人才要回敬,贾政拦住道:“如此纷纷酬酢,转不胜其劳了。待小弟替诸位公敬一杯,便通有了。咱们好说说笑笑消此春昼。”诸人皆说声:“好。”遂皆坐下,开怀畅饮。
天交未末,撤去酒碟,摆上碗菜,吃了饭,就掌灯了。那时惠风款人,新月微窥。喝完茶,大家着实快乐。梅侍郎道:“画图中钟离公独坐弹琴,必定工于此事了。”钟离老者道:“我学生素性爱琴,却不会弹。随手画上,何容介意。”
周侯爷道:“既性之所好,无有不工的。”因向贾政道:“何不取出琴来,请钟离先生一弹再鼓,岂不更有深趣?”贾政道:“好。”就叫七十四到后边,取出珍藏的断纹古琴。钟离一见,认得是古琴,连忙接去,爱玩而不释手。闵侍郎道:“钟离先生指法必是高妙,不必听其曲凋,即观此一段抚琴赏玩的意思,不是识者,何能及此。”甄嘉言道:“闵老先生之言甚是。”
贾政便叫熟起金炉名香,抬一石桌,铺上红毡。钟离老者将琴放在桌上,重又净手,嗽过口,定了定性。才调了弦,弹一曲《水仙引》。音节和平,手指超脱。大家听完,心爽气逸,无不赞好。贾政叫小厮烹壶好茶,用盖钟沏了,着小茶盘,每人送了一钟。笑着说道:“借此鸦山,为焦尾君稍壮气骨。”闵侍郎道:“谢家幽赏,非这满碗松花,亦无以涤尘襟而风两腋。”梅友福道:“高山流水,火后雨前,非寄情于淡者,谁能喻此。”众人齐谈论着,便同走出庭来,闲玩新月。
正要抬出琴案,听钟离老者对月再操一曲,忽见林之孝进来禀道:“闵老爷今晚膳牌子后,奉旨升了工部尚书了。有管家赵士佑在外禀事道喜哩。”贾政大笑道:“大喜!这就是闵先生得鱼的先兆。”正要叫进赵士佑问话,又听门外一片声嚷,七十四说:“这是伙报喜的。”林之孝急忙走出打听。未知又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