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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南屏醉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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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議;尤妙在不可思議中,時露一斑,令人驚驚喜喜,愈可思議;及思議而似有如無,又終歸於不可思議,此佛法所以有靈,而高僧時一出也,西子湖擅東南之秀,仙賢忠節,種種皆有,而三寶門中,豈無一真修之衲,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隱於禪,而不顯慧靈之妙;或標榜於詩,而但逞才學之名;至於認空是色,執色皆空,時露前知,偶存異跡,瘋瘋癲癲,透泄靈機,不令如來作西方之蠢漢者,豈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濟,小變沙門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圓通;時時指點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認他作瘋癲,遂叫他作濟癲。誰知他的瘋癲,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屬猜疑,終不著濟癲的痛癢。然濟癲的痛癢,多在於一醉;而醉中之聖跡,多在於南屏。故略舉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來濟癲在靈隱寺遠瞎堂座下為弟子,被長老點醒了靈性,一時悟徹本來,恐人看破,故假作癲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裡得能盡知?自到了淨慈寺做書記,便於癲狂中做出許多事業來。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上,香花燈燭,與施主看經,濟癲卻吃得醉醺醺,手托著一盤肉,突然走來,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間。見眾僧誦經,他卻雜在眾僧內唱山歌,唱一回,又將肉吃一回。監寺看見,不勝憤怒道:「這是莊嚴佛地,又有施主在此齋供,眾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裝瘋作癡,在此攪擾!還不快快走開!若再遲延,稟過長老,定加責治。」濟癲笑道:「你道我佛莊嚴,難道我濟癲不莊嚴?只怕我這臭皮囊,比土木還莊嚴許多。你道施主在此齋供,難道我這肉不是齋供?只怕我這肉,比施主的齋供還馨香許多。你道眾僧在此誦經,難道我唱的山歌兒不是誦經?只怕我唱的山歌兒,比眾僧誦的經文還利益些。怎麼不逐他們,倒來趕我?」監寺見逐他不動,只得央了施主,同來稟知長老。長老因命侍者喚了濟癲來,數說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他一片誠心,你為何不慈悲,使他如願,反打斷眾僧的梵修功果?」濟癲道:「這些和尚只會吃饅頭,討襯錢,曉得甚麼梵修?弟子因憐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保。」長老道:「你唱的是甚麼山歌兒?」濟癲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舊病兒一時都好了。」

濟癲念完,因對著施主說道:「我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時已好了。你在此無用,不如回去罷。」正說得完,只見施主家裡早趕了家人來報導:「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來了。叫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因問道:「太太數日臥床不起,為何一時就坐得起來?」家人道:「太太說,睡夢中只聞得一陣肉香,不覺精神陡長,就似無病一般。」施主聽了,因看著濟癲道:「這等看來,濟老師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謝。」說還未完,濟癲早一路斤鬥,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尋沈提點,猜疑他在小腳兒王行首家,遂一徑走到王家來。看見他妳子正站在門首,因問道:「沈提點在你家麼?」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來去洗浴,尚未回來。你要見他,可到裡面去坐了等他。」濟癲因走了人去。只見房裡靜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樓上,不曾起來。樓門是開的,遂躡著腳兒走了上去。此時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帳裡,昏沉沉的做夢。濟癲看見,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隻繡鞋兒來,揭開了錦被,輕輕放在他陰戶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濟癲恐有人來看見,遂折轉身,走下樓來,恰好正撞著沈提點浴回。大家相見了,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去吃早飯。」二人遂同上樓來。此時,王行首已驚醒了,見陰戶上放著一隻繡鞋,因看著濟癲笑說道:「好個聖僧,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癲道:「衝撞雖然衝撞,卻有一段姻緣,非是我僧家無禮。」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緣?」濟癲道:「你才夢中曾見甚麼?」王行首道:「我夢中見一班惡少,將我圍住不放。」濟癲道:「後來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將眼一閉,就都不見了。」濟癲道:「卻又來!這豈不是一段因緣?」因取紙筆寫出一個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癡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干和尚假溫存,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又一日,淨慈寺的德輝長老,要修整壽山福海的藏殿,曉得濟癲與朝官往來,故命他化三千貫錢,濟癲道:「不是弟子誇口,若化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但須請我一醉。」長老聽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來、我豈有不請你一醉?」因命監寺去備辦美酒素食,羅列方丈中,請濟癲受用,長老親陪。濟癲見酒,一碗不罷兩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緣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緣簿來見毛太尉道:「敝寺向來原有座壽山福海的藏殿,甚是興旺,不意年深日久,盡皆倒塌,以致荒涼。今長老要發心修造,委我募化,須得三千貫錢,方能成功。你想我一個瘋癲和尚那裡去化?惟太尉與我有些緣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緣簿,遞與太尉。

太尉看了道:「我雖是一個朝官,那裡便有三千貫閒錢作佈施?你既來化,我只好隨多寡助你幾十貫罷了。」濟癲道:「幾十貫濟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卻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說,可消停一兩月,待下官湊集便了。」濟癲道:「這個使不得。長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講一兩月?」太尉見濟癲逼緊,轉笑將起來道:「你這個和尚,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癲道:「怎的沒有?太尉只收了緣簿,包管就有得來。」因將疏簿撇在當廳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見了,因叫人趕上,將疏簿交了還他。濟癲接了,又丟到廳內地下,說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罷,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將緣簿收下,因吩咐門上人:「今後濟瘋子來,休要放他進府。」

卻說濟癲回到寺中,首座忙迎著,問道:「化得怎麼了?」濟癲道:「已曾化了,後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癲道:「我自會化,不要你擔憂。」說罷,竟到禪堂裡去了。首座說與長老,長老半信半疑,一時不能決斷。

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蝨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說謊,騙酒吃了。」長老道:「道濟雖說瘋癲,在正務上還不甚糊塗。事雖近乎說謊,但他怎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隨駕,早有一個內侍,從宮裡出來,尋著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宮來叩見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吩咐?」太后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正朦朧睡去,忽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道,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的藏殿,一向莊嚴,近來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貫錢去修造。我問他討疏簿看,他說疏簿在毛君實家裡。我又問他是何名號,他又說名號已寫在疏簿之後,但看便知。本宮醒來,深以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處麼?」

毛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道:「原來濟公不是凡人!」因啟奏道:「兩日前,果有個淨慈寺的書記僧,叫做道濟,拿一個疏簿到奴婢家來,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貫錢,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來化娘娘。」太后又問道:「這道濟和尚,平日可有甚麼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只是瘋瘋癲癲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本宮,定有因緣。本宮寶庫中現有脂粉銀三千貫,可舍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現在眼前,不可當面錯過。你可傳旨,備鸞駕,待本宮親至淨慈寺去行香,認一認這金身羅漢。」毛太尉領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寶庫中支出三千貫脂粉錢來,叫人押著;一面點齊嬪妃采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己騎了馬,跟在後面,徑到淨慈寺而來。

此時濟癲正坐在禪房中不出來,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來問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癲道:「將近來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過了半晌,濟癲忙奔出房來,大叫道:「都來接施主鑾!」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鍾來,擂起鼓來,長老聽見,忙叫眾僧去看。眾僧看見沒動靜,只有濟癲自在佛殿上亂叫:「接施主」,因回復長老道:「那裡有甚施主?只有道濟在那裡發瘋。」

正說不完,早有門公飛跑進來,報導:「外面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鑾駕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眾僧聽見,方才慌了。長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盧帽,領著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門外來跪接。不一時,鳳輦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領眾僧參見畢,太后就開口說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鈔三千貫修造藏殿,本宮夢中已親口許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緣,特自送來。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庫功德。」毛太尉聞旨,忙將三千貫錢抬到面前,交與庫司收明。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佈施。

太后又說道:「本宮此來,雖為功德,實欲認認這位羅漢。」長老忙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眾僧人,卻盡是凡夫披剃的,實不敢妄想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后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僧人盡聚集來我看,我自認得。」長老恐叢雜堂上一時難看,因命眾僧抬著香爐,繞殿念佛,便一個一個都從太后面前走過。此時濟癲亦夾在眾僧中,跟著走。剛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見,親手指著說道:「我見的羅漢,正是此僧。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為何今日作此幻相?」濟癲道:「貧僧從來是個瘋癲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后道:「你在塵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只是你化本宮施了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癲道:「貧僧一個窮和尚,只會打斤鬥,別無甚麼報答娘娘,只願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斤斗轉轉罷。」一面說,一面即頭向地,腳朝天,一個斤鬥翻轉來。因不穿褲子的,竟將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恐太后動怒,要拿人,因趕出佛殿來,欲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裡去了。

長老與眾僧看見,膽都嚇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癲之症,今病發無知,罪該萬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嘗瘋癲,實是羅漢。他這番舉動,皆是祈保我轉女為男之意,盡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該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只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

太后去了,長老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尋道濟,那裡尋得見。

早有人傳說,他領著一伙小兒,撐著一隻船,到西湖上彩蓮去了。侍者回報長老,長老因對眾僧說:「道濟因要藏殿完成,萬不得已,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聲聲羅漢,他恐被人識破,故又作瘋癲,掩人耳目。你們不可將他輕慢。」眾僧聽了長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濟癲走出到靈隱寺來望印鐵牛,印長老道:「他是個瘋子。」遂閉了門不見。濟癲惱了,隨題詩一首,譏誚他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閂?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印長老看見,不勝大怒,遂寫書與臨安府趙府尹,要他將淨慈寺外兩傍種的松樹盡行伐去,以破他的風水。趙府尹一時聽信,徑帶了許多人來砍伐。德輝長老得知,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盡砍去,眼見的這寺就要敗了。」濟癲道:「長老休慌。趙府尹原非有心,不過受讒而來。說明道理,自然罷了。」遂走出來迎接趙府尹,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迎接相公。」趙府尹道:「你就是濟癲麼?」濟癲道:「小僧正是。」趙府尹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的寺前松樹,你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癲道:「木腐然後蠢生。人有可譏可誚,方敢譏誚之;人有可罵,方敢罵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無論百姓受惠,雖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伐樹,小僧雖有一詩,亦不過為草木乞其餘生耳。望相公垂覽。」因將詩呈覽。府尹接了一看,上寫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與山僧作故交。

只認枝柯千載茂,誰知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號。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不見舊時巢。

趙府尹將詩一連看了數遍,低徊吟詠,不忍釋手。因對濟癲說道:「原來你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樹人散去,然後復與濟癲作禮。濟癲便留府尹入寺獻齋。齋罷,方欣然別去。長老見府尹不伐樹而去,因對眾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濟癲危矣!」因叫人尋他來謝,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長橋與王公送喪,走到王家,恰好喪事起身,濟癲因對王婆說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一發替你指路罷。」因高聲念道:

餶飿兒王公,靈性最從容。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今日盡皆丟去,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噫!一陣東風吹不去,烏啼花落水空流。

念罷,眾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請濟癲下火。濟癲因手提大火把,道:「大眾聽著!王婆與我吃粉湯,要送王公往西方。西方十萬八千里,不如權且住餘杭。」

濟癲念罷,眾親戚聽了,暗笑道:「這師父說得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餘杭?」正說之間,忽見一個人走來,報王婆道:「婆婆,恭喜!餘杭令愛,昨夜五更生了一個孩子,托我鄰人來報喜。」原來王婆有個女兒,嫁在餘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來送喪。今聽見生了孩子,滿心歡喜,因問道:「這孩子生得好麼?」鄰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來還有一樁奇處,左肋下,有『餶飿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此信,方才驚駭道:「濟公不是凡人。」急忙要來問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裡去了。

又一日,淨慈寺被回祿,復請了松少林來做長老。長老見重修募緣沒榜文,因對濟癲說道:「只得要借重大筆一揮了。」濟癲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還求長老叫監寺多買一壺來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便叫人去買酒來與他吃。濟癲吃得快活,便提起筆來,直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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