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集选录陈衍
刘铭传别传
书姚石甫、张亨甫两先生事
行抵台北内山加九岸记
刘铭传别传
刘铭传字省三,安徽合肥人。面黄黑,疏麻隆准。粤、捻匪屡被创,群呼「刘麻子」相惊。躯不逾中人,杂立稠众中一望辄见,若高出人表然。十余岁,随安徽按察使某为材官。某年方二十六,私啧啧谓其官可及、年不可及。旋舍去,隶李鸿章部下;积功至直隶提督,年亦二十有六。三十有二,封一等男爵矣。
京山北之役,期鲍超合围。其夜某时,超失期,铭传军遂大崩;一夕数年精锐熸焉。捻返追,铭传与书记刘宗海骑骏骡狂奔数百里,刃从脑后下劈及骑;负痛益奔,乃免————发际尚有一线瘢痕也。由是,切齿超。鸿章数日不得铭传消息,以为已死。刘宗海云:素恶左宗棠督办陕西军务,即奏劾之。退居,常在金陵筑水榭,冠于秦淮。喜学诗,为白乐天、邵康节语。甲申,朝命督办台湾军务;铭传时已不屑为钦差大臣,欲为督、抚。廷寄下,故挟数姬游杭州西湖。鸿章急递促之,不顾;寄语曰:『非封疆,勿相溷也』!鸿章为婉陈,加巡抚衔;乃受命。
至台北,基隆不可守,法人陷之;退淡水,布署防沪尾。募土勇,一战克焉,毙法人数十。
初,福建巡抚未移台,全台专政于兵备道,遥受督、抚节度。时台道湖南人刘璈,号称有才干。何璟为总督兼巡抚事,懦;璈专横,事皆先行后白。璟偶指驳,则恶声相向。素轻铭传武人无所知,非真巡抚。台北又挫衄,台南天险,法人不至;自谓有设备,视铭传如无物,事事与忤。和议定,铭传实授巡抚,使湘人提督李定明查璈赃巨万及奸淫诸不法事,列款严劾;且关说军机处,必置死地。朝旨逮问,下狱。年余,将定谳缳首;璈有赀,倾家营救,乃效力军台,死戍所。皖人刘秉章为四川总督,鲍超川人,方死而狱兴,秉章锻练之,抄没家产,超妻死焉。
台湾向受内地协饷岁数十万金,不能自立,田赋悉入豪强。海关税,安平、沪尾二口隶镇闽将军;铭传为巡抚,乃收回,不受协饷。抚垦、清丈,益以茶叶、樟脑、煤、铁、林木、百货之税,岁入且三、四百万金。
胸有城府,恩怨分明;奏议公牍不掉文词,能自为。最轻武人,畜视之。既为疆吏,则又轻疆吏;独重京曹,礼知名士。喜谈命、相。在台时,一日有相士极谀当相国;铭传嚄唶曰:『余武人也,为督、抚已破格,那有为相理』!相士力言法当尔;铭传曰:『果尔,天下事亦殆矣』!麾之去,命赏五十银圆;顾曰:『他日果验,再赏五百圆也』。自言五十六岁又当革职、六十岁当死;已而果然。
论曰:刘宗海又云:西捻张总愚逼畿辅,李鸿章、铭传皆夺官;铭传怒,将变,有不屑奴性之屈服焉。抚台,则铁路、电线、邮政、炮台、学堂、船商、火器、水雷诸机械制造,于学国未为之日,独先为之。令居政府————若南、北洋大臣,革命元功殆无有出其右者。膺疆寄,僻处海外,地小不肆厥设施,郁郁以没;伟大事业,岂不以其时乎!
书姚石甫、张亨甫两先生事
桐城姚石甫先生(莹),任福建台湾道;坐夷务被诬,逮下刑部狱。建宁张亨甫先生(际亮)方客姚所,数千里奔京师营救之。狱十有二日白,以同知发往四川;未行,而张先生病且死矣。
张先生故以诗豪于时,生三十余年,旅食四方,已有诗数千首。时寓杨椒山先生故宅松筠庵,素羸善,病方殷,气忧愤,力自急。敕狱解,喜乐怠与病抗;遂亟坐姚先生榻前,取生平诗十数巨册,首首使诵之。张先生曰「留」,则姚先生于其上署一「留」字;曰「去」,署「去」字。三日毕,目乃瞑————今所传「思伯子堂集」是也。既殡,姚先生赴于京师;知交为位于松筠庵,素服受吊。遂举张先生柩护往桐城,为位于家,赴于乡之知交,素服受吊;见者大怪駴。既乃归其丧于建宁,葬焉。姚先生窘于赀,遗命长君卒刊遗诗行世,板归诸其家。
后六十余年,余识姚先生孙永概于京师;述其事,使余记之云。
行抵台北内山加九岸记
法、越兵事既定,台湾改行省,合肥刘公省三实为巡抚;百废具兴。首抚番开垦,而生番「出草」之案仍屡告;麻里翁、加九岸两社尤狡悍。「出草」者,生番突出杀人之谓,殆「伏莽」意也。加九岸生番名马来诗昧才一人夜半至,官设樟脑厂厂工二十人,取其首十九去。番俗:能杀人首累累系腰,归则举社罗拜,顶而戴之;麻里翁社杀人尤伙。刘公怒,进兵剿之;自帅以行,直捣加九岸————时光绪十二年九月也。
先是,刘公招余入幕府。渡海至淡水,则公已进兵;寄语营务处李君彤恩谓余:『若不畏临前敌,则来观战』!余作健遂行。先至大嵙坎,小住帮办抚垦台人林时甫行馆。林公为备肩舆,舆夫六人更番舁;派巡防兵二十人荷枪卫送,林幕客郭君宾实偕行。数里入山路,即■〈山上截下〉嵲;舆夫已喘息雨汗。渐进,山迎面,舆植立,必不可坐;土民言:『刘巡抚至此,亦下舆行』。遂相率短衣徒步。自是至加九岸凡六十里,连峰仰刺,升向天、降入地;其层级皆泥涂濡滑,开路军士以刀剜成者。至崩崖绝涧,山尽路断;则伐此岸巨木仆至彼岸,使若桥然。然非藤葛萝筱之属蒙密覆翳,其下奔流滮涆,稍怯者不敢践而渡也。路逢生番,率被发露体,背负重物、腰搢两刀,目攫;愿笑颔之,亦笑相向。中途竹头角社,尤阴黑可怖,野番憧憧出没。闻隔山即麻里翁,肆言『招抚我,速多赍牛酒来』!日将暮,望见大营,相距仅里许;则两足疲酸,木立不前矣。至营,刘公分晚食,长揖入坐。公谓『书生健步若此,殊不易!惜诸番社已就抚,无战事可观!马来诗昧率数社自投,求免死;杀之,恐阻来者』。言已叹惋。起视,则一白晰少年,不知何以凶挢如彼也。山中木皆百十丈,灌莽寻丈;独驻军处一片平坡十余亩,为竟日山行所未曾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