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好风良夜,忽梦楚王台下。云散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话。吴也,误也,睁着眼儿干罢。
次日魏郎起早,进问夫人安否,出来走到清凝阁少坐,内室无人。那时云华正坐阁前低着头绣鞋,其双弯甚是纤小。魏郎闪身户外窥视。却被小丫鬟福福看见,急急报与小姐。小姐大怒,要对夫人说知。魏郎恐惶道:“适才到夫人处问安,迷路至此,兄妹之情,何忍便大怒耶?”小姐道:“男子无故不入中堂,怎生好直造内室?倘被他人窥见,成何体面!自今以后,切勿如此。”魏郎连连谢过不已。小姐笑道:“警戒哥哥下次耳,何劳深谢!”魏郎方知云华之狡猾也。
夫人一日遣春鸿捧茶与魏郎饮,魏郎又乘机得与春鸿再续前好,便求告春鸿道:“你怎生做个方便则个?”春鸿道:
“你与小姐原有指腹为婚之约,况且郎才女貌,自然相得。我有白绫汗巾一条在此,哥哥你写一首情词在上,看小姐怎生发付,便见分晓。”魏郎道:“言之有理。”即忙提起笔来做首诗道:
鲛绡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在试新红。
诗题毕,付与春鸿。春鸿前走,魏郎随后。走至柏汛堂,小姐正在那里倚槛玩庭前新柳,因诵辛稼奸词道:“莫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魏郎遽前抚其背道:“我更断肠也。”小姐道:“狂生又来耶?”魏郎道:“不得不如此耳。”
小姐命春鸿去取茶,春鸿故意将汗巾坠于地下。小姐拾起看了,怒道:“何无忌惮如此?”魏郎道:“我与你原自不同,指腹为婚,神明共鉴,不期夫人以‘兄妹’相称,竟有背盟之意。全赖你无弃我之心,方可谐百年之眷。今你又漠然如土木相似,绝无哀怜之意,我来此两月,终日相对,真眼饱肚中饥也。若再如此数月,我决然一命休矣。你何忍心如此!”
小姐闻言叹息道:“哥哥之言差矣。我岂土木之人,指腹为婚,此是何等样盟誓!今母亲并不提起‘婚姻’二字,反以‘兄妹’相称,定因兄是异乡之人,不肯将奴家嫁与哥哥。奴家自见哥哥以来,忘食忘寝,好生牵肠挂肚,比兄之情更倍,但以异日得谐秦晋,终身为箕帚之妾,偕老百年,乃妾之愿。若草草苟合,妾心决不愿也。”魏郎道:“说得好自在话儿,若必待六礼告成,则我将为家中之人矣。”小姐闻之,心生狐疑之间。忽夫人见召,魏郎慌张而出。
次日,小姐着春鸿将一纸付与魏郎,魏郎拆开来看了,内一诗道: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
寄与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娥。
魏郎见了,欢喜不胜,举手向天作谢,磨枪备剑,预作准备,巴不得登时日落西山,顷刻撞钟发擂。争奈何先生处一个凑趣的朋友金在熔走来探望,强拖魏郎到湖上妓家秀梅处饮酒。魏郎假推有疾。那金在熔不顾死活,一把拖出,魏郎只得随了他去,到了秀梅之处,秀梅见魏郎风姿典雅,大杯奉着魏郎。魏郎一心牵挂着小姐,只是不饮,怎当得秀梅捉住乱灌,一连灌了数杯,魏郎大醉如泥,出得秀梅之门,一步一跌而回。走入东厢房门,便一交睡倒在石栏杆地上。
那时月明,小姐乘夫人睡熟,悄悄走出闺门来赴约,不意魏郎酣寝,酒气逼人,呼之不醒,乃怅然入室,取笔书绝句一首于几上道: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题毕而进。天明酒醒,魏郎见几上这首诗,懊恨无及,自恨为妓秀梅所误,赓韵和一首道:
飘飘浪迹与萍踪,误入蓬莱第一峰。
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魏郎懊恨之极,再无便可乘,适值平章忌辰,夫人往西邻姚恭恕长者家附荐佛事,以邀冥福,做三昼夜功德。夫人出门,吩咐小姐料理家事,锁闭门户。说罢出门而去。
说话的,你道这夫人好生疏虞,怎生放着两个孤男寡女在家,可不是自开他一个婚媾的门户了!只因这小姐少年老成,一毫不苟言、不苟笑,闺门严肃,整整有条,中门之外,未尝移步,因此并不疑心到这件事上。然毕竟是疏虞之处。夫人方才出门,那魏郎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刻也蹲坐不牢,乘机闯入秀房,要做云雨之事。小姐恐为丫鬟等所知,不成体面,断然不肯道:“百年之事在此一旦,岂得草草?妾晚间当明烛启门,焚香以俟。”魏朗应允。
至暮,小姐吩咐众仆道:“夫人不在,妆等各宜小心火烛早睡,男人不许擅入中堂,女人不许出外。”众人莫不拱听。
又调开朱樱、春鸿另睡一处。朱樱、春鸿也知小姐之意,各人走开,让他方便。魏郎更余天气蹑步而进,从柏汛堂后转过横楼,有两条路,不知何路可达。正在迟疑之间,忽然异香一了阵扑鼻而来,魏郎寻香而往,但见绿窗半启,绛烛高烧,香气氤氲之中,立着那位仙子,上服紫罗衫,下著翠绫裙,自拈沉香放于金雀尾炉中。闻得魏郎步履声,出户而迎,延入室内。室内怎么光景:
室中安黑漆罗钿屏风床,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左有一剔红矮几,几上盛绣鞋二双,弯弯如莲瓣,仍以锦帕覆其上;右有铜丝梅花笼,悬收香鸟一只。东壁上挂二乔并肩图,西壁挂美人梳头歌。壁上犀皮韦相对,一放笔砚文房具,一放妆奁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枝。花笺数幅,玉镇纸一枚。对房则藕丝吊窗,下作船轩,轩外缭以彩墙。墙内叠石为台,上种牡丹数本。佳花异草,丛错相间。距台二尺许,砖-一方池,池中金鱼数十尾,护阶草笼罩其上。
说不尽那室中精致。魏郎那有闲心观玩,便推小姐入于彩帐之内,笑解罗衣,态有余妍,半推半就。花心才折,桃浪已翻,娇声宛转,甚觉不堪。事毕,以白绫帕拂拭道:“真可谓‘海棠枝上试新红’也。”小姐道:“贱妾陋躯今日为兄所破,甚觉惭愧。因原有指腹为婚之约,愿以今日之事始终如一,偕老百年,毋使妾异日为章台之柳,则万幸矣。倘不如愿,当坠楼赴水以死,断不违背盟言也。”魏郎道:“今日之事,死生以之,不必过虑。”遂于枕上口占《唐多令》一阕以赠道: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
烛下诉情犹末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未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
小姐亦依韵酬一阕道: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幸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从此退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从此往来频数,无夕不欢。只有朱樱未曾到手,魏郎恐怕漏泄了这段春光,也把他摸上了。从此三人同心,只瞒得老夫人。况且老夫人老眼昏花,十分照料不着,更兼日在佛阁之内诵经念佛,落得这一双两好,且自快心乐意。
不期光陰易过,夏暑将残,萧夫人及二兄书来催回乡试,彼此好生伤叹。魏郎道:“我要这‘功名’二字何用?”小姐道:“‘功名’二字,亦不可少,倘你去得了驷马高车而来,我母亲势利,或者将奴家嫁你,亦未可知。”次日夫人备酒筵饯行,小姐亦在座上。晚间待夫人睡熟,走出来与魏郎送别。
好生凄楚,絮絮叨叨,泪珠满脸。魏郎再三慰安道:“切勿悲啼,好自保重。”小姐道:“兄途中谨慎,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为长往。妾丑陋之身,乃兄之身也,幸念旧盟。”说罢而别。次日遂叫春鸿送出青苎丝履一双、绫袜一-为赠,并书一封道:
薄命妾娉再拜寓言兄前:娉薄命,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今马首欲东,无可相赆,手制粗鞋一双、绫袜一-,聊表微意。庶履步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伏褚缄词,涕泪交下。不具。
魏郎览毕,坠泪而已,遂锁于书笈之中。一边收拾起身,把日前窗上所题诗句尽数涂抹。一路回去,凡道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触目伤心。
到家之日,已将入试之时,遂同二兄进场。他一心只思量着贾云华小姐,那里有心相去做什么文字,随手写去,平平常常,绝无一毫意味,恨不得写一篇“相思经”在内,有什么好文字做将出来?怎如自己极不得意文字,那试官偏生得意,昏了眼睛,歪了肚皮,横了笔管,只顾圈圈点点起来。
二兄用心敲打之文反落榜后。果是:
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魏鹏领了高荐,势利场中,贺客填门,没一个不称赞他文字之妙,说如此锦绣之文自然高中。魏鹏自己心上明白,暗暗付之一笑而已。同年相约上京会试,魏郎托病不赴,只思到杭州以践宿约,怎当得母亲、二兄不容,催逼起身,魏郎不得已恨恨而去。会场中也不过随手写去,做篇虚应故事之文。偏生虚应故事之文,瞎眼试官中意,又圈圈点点起来,说他文字稳稳当当,不犯忌讳,不伤筋动骨,是平正举业之文,竟中高第;廷试又在甲榜,擢应举翰林文字。
魏郎虽然得了清要之官,争奈一心想着云华,情愿补外官,遂改江浙儒学副提举,甚是得意。归到襄阳拜了母兄,径赴钱塘,需次待阙。首具袍笏拜夫人于堂,夫人叫儿子灵昭并小姐出来拜见,魏郎见了小姐,两目相视,悲喜交集,却又不敢多看。夫人对小姐道:“魏兄高第显官,人间盛事,汝即是妹,当以一杯致贺。”小姐遂酌酒相劝,极欢而罢。夫人道:“幸未到官,仍旧寓此可也。”这一句说话单单搔着了魏郎胸中之念,好生畅快。才到得一二日,又是朱樱、春鸿二人做线,引了魏郎直入洞房处再续前盟,终日鸾颠凤倒,连朱樱、春鸿二人一齐都弄得个畅哉。
一日,后园池中有并蒂荷花二朵,一红一白。夫人因有此瑞,遂置酒池上,命魏郎、灵昭、小姐三人赏花,且对灵昭道:“并蒂荷花是人世之大瑞,莫不是你今秋文战得捷之兆!
可赋一诗以见志。魏郎如不弃,亦请赋一首。”二人俱赋一首,夫人称赞魏郎,要小姐也赋一首。小姐遂口占《声声慢》一词,魏郎看了道:“风流俊媚,真女相如也。”小姐连称不敢而散。魏郎愈加珍重,遂为《夏景闺情》十首,以寄云华道:
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
十八云鬓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裘雪腕立牙床。
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棉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
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凤仙丛。
银盆细捣青青叶,染就春葱指甲红。
薰风无路入珠帘,三尺冰绡怕汗粘。
低唤小鬓推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珑七窍逗冰姿。
只缘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浣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