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检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倒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攀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
“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
“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绽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两锭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口的,把来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
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放,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
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们出作别,各自散讫。客人干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桌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
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亲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
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
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象。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亲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做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时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左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
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走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春士女,携酒挈-,纷纷如蚁。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
偏有张荩一意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张荩被众人鬼浑,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到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荩依言,只得回家。
明日,到了家左近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只生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慢慢在他门首踱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
一夜,正是三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清江引》为证:
觑鞋儿三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线。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楼上转。
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
“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事在凑巧,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出来,从旧路而去。张荩急赶上一步,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惯走大家卖花粉的陆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卖花粉为名,专一做媒作保,做马泊六,正是他的专门,故此家中甚是活动。儿子陆五汉,在门前杀猪卖酒,平昔酗酒撒泼,是个凶徒,连那婆子时常要教训几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依着他,不敢一毫违拗。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回头认得,便道:“呀!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经过。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
陆婆道:“老身日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一头说,已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大爷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倒不消,还要借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小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
“大爷有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个酒楼上,拣个小阁儿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问道:“可还有别客么?”张荩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嗄饭,只消三四味就够了。”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桌子。
斟过酒来,吃了数杯。
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阁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吩咐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
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劲,向婆子低低笑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说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
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
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桌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陆婆道:“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陆婆道:“这事倒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
陆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只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缎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陆婆见着雪白两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者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大爷处,待有些效验,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倒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
“果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
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就当做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婆来唤,方才起身。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与你。”
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何如?可像真的一般么?”寿儿接过手来道:“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我幼时,只藏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陆婆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
“只怕你不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陆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蓝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比前更加巧妙。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
“呀!老身每常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吩咐罢了。”又道:“大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取。你要热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
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袖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包的是什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
“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
“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却!”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值甚么钱,你凭般尊重?把r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倒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我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什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谢。”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
“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日天晚,已来不及。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部拿去为信。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陆婆道:“就迟几日不妨得,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
陆婆道:“晓得。”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人传人。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虔婆绰号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旁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暗中撮就鸳鸯对。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头,杀却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干净,也有见,也有赊,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
“来得极好!且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服帮你。”望里边进去。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袖包儿。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
“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r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婆子脱过衣裳,相帮儿子缚猪来杀了,净过手,穿了衣服,却又要去寻张荩。临出门,把手摸袖中时,那双鞋儿却不见了。连忙复转身寻时,影也不见,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
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问道:“不见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得的。”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
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够你做本钱哩。”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了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