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周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杭州依山环水,又有钱塘湖在其中,自然吃些鱼豚虾鲈,所谓饭稻羹鱼。
杨菀之和柳梓唐点的都是些家常菜,鱼羹、白水虾、花雕醉蟹,还有些掌柜的特意呈上的精致的南方酥点,一应在桌上摆开。不同于扬州府的咸甜口,杭州府的菜不爱放糖,虽说看着和家乡菜没什么两样,吃起来味道却有些差距。
今日钱放做东,还开了一壶十年陈的“状元红”。这埋状元红是江南这一带的习俗,在孩子出生时将花雕酒埋在树下,盼望这个孩子日后饱读诗书、高中状元,等到来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就将这花雕酒挖出来,开坛庆祝。只是这状元乃是万里挑一,因此多半是在孩子结婚那日开坛。
不过今日的酒桌上倒是实实在在地坐着一位状元郎。
“柳大人高中之后,家里也设了酒席,那坛子陈酒可是真真正正的状元红呢!”钱放说着,敬了柳梓唐一杯。
柳梓唐赧然,和钱放碰杯之后只是沾了一点酒尝了尝味道。这坛状元红口味极甜,喝不出什么酒味儿,倒是有一股谷物发酵的甜香在唇齿间萦绕。尽管如此,柳梓唐还是秉持着一贯的作风,将那杯酒自然地递到了杨菀之手上。
“我家的酒能是什么好酒,估摸着也是我爹几文钱打来的,同这望湖楼的比不上半点。”
“那怎么能一样,”一旁的掌柜连忙接话,他只是个商人,对柳梓唐还是很崇拜的,“我家的状元红再好,也是假状元。有时候这酒啊,喝的是一个意义,不一样!”
杨菀之也抿了一口,只觉得这酒甜甜的,颇为好喝,正要一饮而尽,却被柳梓唐伸手拦下:“这酒虽然尝起来味似蜜糖,但到底是酒,你且慢些喝,别醉了。明日还要见窦大人,届时头痛。”
杨菀之依言只喝了半口,放下酒杯:“从前我们在维扬县打的黄酒,入口都偏酸,今日这酒甜丝丝的,若是加了姜片青梅进去煮一煮,不知道要多好喝。”
就听掌柜的解释说:“我家的这酒啊,是从会稽郡运来的香雪。大人有所不知,这黄酒啊,有元红、加饭、善酿、香雪四种口味,这香雪就是用陈年槽烧烈酒代水淋饭酿造,不加一点麦曲,酒糟色白如雪,故得名香雪。是四种口味中最甜的。”
若说茶,在抱月茶楼的熏陶之下,杨菀之还能懂一些,但这酒确实是一窍不通。钱放做生意,倒是什么都知道些:“我看这酒坛上印着的是李娘子的章,可是李娘子出手的?”
“正是。”掌柜点头,“钱东家果然识货。”
见杨菀之一边往嘴里塞桂花糯米藕,一边看着钱放很是好奇那酿酒的李娘子。这桂花糖藕是个新菜,窦涟两次任职之间来杭州府做府尹的那个官员姓白,原本在苏州府做府尹,这菜是他在苏州的时候琢磨出来的,后来带到了杭州。杨菀之觉得好吃得紧,不由多夹了两筷子。
钱放对杨、柳二人解释道:“这李娘子可是会稽郡的传奇女子,她姓李,自称李胜,生在一个酿酒世家。只是她家的手艺啊,传男不传女,李胜就一面偷师,一面琢磨。后来到了李娘子及笄,她家的酒坊已经被她哥哥接手,效益越来越差。她哥哥为了盘活产业,就收了一大笔彩礼,要将她嫁给一个富商老爷做小妾。这李胜是个有主意的,怎么会甘愿受人摆布,于是她就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跑了。”
“她跑去苏州,遇着另一个商人,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家。等到李家人找到苏州时,李胜已经成家了不说,还把自己的小酒铺子也开了起来。过了六七年,她竟然和离了,带着家产大摇大摆地回了会稽郡不说,还和自家哥哥打起了擂台。”
杨菀之一边吃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掌柜的接话道:“但是不得不说,这李娘子酿的酒味道好,价格也比李家原先的酒铺公道。不过照理说做生意嘛,哪怕是对家,也不会做得太绝,做人留一线。可这李娘子当是对家中心里有气,竟是挤兑得李家酒坊要没了生计。三年前啊,李家老爷子死了,因为是急病,走得匆忙,什么都没留下,这李娘子啊竟然在出殡那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灵堂前,只道自己也是李家的孩子,有权分得李家的家产,要同她哥哥平分酒坊。这一下子可就炸开了锅,不止李家人痛骂这个李胜,很多旁观的人都道这李胜心肠太狠哩!”
“李家人自然是不依的,结果李胜甩出来一本《新律》,说照着律法自己有权分得一半的酒坊。好巧不巧,当时越州府出了一桩连环杀人案,那案犯是从淮南道一路逃过来的,淮南道的司寇使何大人正好在那儿协查。李家人和李娘子要对簿公堂,李娘子却是直接堵到了这位何大人面前,掏出了一纸契约,竟是当年要娶她那富商和她哥哥签的。”
“那一纸契约已经过了二十年,李家人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过这张契约。这下可好了……”
听到这里,杨菀之不由“嚯”了一声:“这位李娘子可真有胆色,也有远见。本来彩礼也好纳妾也罢,虽说如今被很多人诟病,却并未被律法禁止,因为说起来很难评价是否构成买卖。但有了这一纸契约,可就是板上钉钉了。”
“是啊,如今圣人一直在推行平籍政策,对买卖人口更是严惩不贷。尽管契约是二十年前所书,但如今是苦主告官,自然按新律惩处。李家本家只这一位男丁,自然是求着李胜收手,可李胜不依,执意要告,哪怕拿不到李家半分财产也要让自己的亲哥哥受到惩处。其实这事儿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偏偏她求的是那位何大人啊……”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摇头,语气里说不出是对何瑶的忌惮还是别的什么。
不过,对何瑶这样的语气,杨菀之早在大兴已经听过很多遍,朝中尚有李派之时,那些个男官见到何瑶都巴不得上去生啖其肉。
柳梓唐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地道:“何大人素来铁面无私,便是圣人见到她都要畏惧三分。身为秋官表率,不以人情断案是何大人应尽的职责。”
“哎,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李家人虽然有错在先,李娘子做事未免也太绝了。况且那何大人,都说是向着女子更多,凡是女子告官,求到何大人身上,一准儿是向着那女子的。”
掌柜的还想再说下去,钱放及时地止住了话头:“总之李娘子的家人最后依照买卖人口判了刑,还要赔李娘子一大笔银子。没有办法,只能将酒坊卖了。但李娘子有人脉啊,转了一手,酒坊还是落在了她手里。现在已经是会稽郡最大的酒坊了,就叫李娘子酒。上个月我才去过会稽郡的商会,她恐怕要做下一任商会的会长呢。”
杨菀之哀叹一声:“这李家人本就是自找,逼着李娘子给人做妾时怎么没想着做人留一线呢?到头来李娘子本是受害者,却要被旁人口诛笔伐,还同情起那群加害者来。再说何大人断案,定是清清白白,本就是女子受了委屈,怎么非得从女子身上摘出些污点不可?”
掌柜的自己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杨大人莫气,是小的喝了些酒就口不择言,惹得杨大人不快了。”
杨菀之却是有些郁闷:“我何故与你置气,本官心眼没那么小。”
嘴上是这么说,内心倒是清楚,这掌柜的嘴上道歉也不过是碍于她身上的这一身官服,只是她也没法改变他的想法,说多了也不过白费口舌。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热络的饭桌一下子冷了下来,钱放挑了好几次话题都没能让气氛回暖。酒足饭饱,钱放先送杨柳二人上了马车,他在后面轻轻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连连摇头:“咱们做过好几次生意,你说想和这二位大人牵线搭桥,我呢也是仁至义尽了。早就同你说过,柳大人不好惹,杨大人是更不好惹,你机会没把握住可怪不得兄弟啊。”
回城的路上,杨柳二人也很自然地聊起了何瑶。
“何大人再过些时日该调回两都了。”
“是啊。”柳梓唐点了点头,“师父也很看好她。依我所见,圣人应当会让何大人再去都畿道一个任期。”
何瑶与柳梓唐同年入仕,不过何瑶入仕时已经二十六岁,如今年过四十。这个年纪正是一个官员最好的年纪,大司寇王恩今年五十有七,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不出意外的话,辛温平会等王恩告老,给何瑶腾位置。不管怎么样,王恩的仕途是到大司寇为止了,要么告老,要么给他一个闲官养老。
许无患的大冢宰也没几天了,杨柳二人虽不在京中,却也听见一些风声,恐怕辛温平过一阵要拿许无患开刀了。就看许无患会不会选择明哲保身,主动请辞。不过许无患这个大冢宰和竺自珍相比,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顶多是被外调。而下一任大冢宰的位置却未必是公孙冰,如今在朝中窦漪的呼声也很大。
“不过不管是师父还是窦大人,大家的方向都是一样的。”柳梓唐道。
“我还是更希望公孙大人能上位。”杨菀之耸了耸肩,“虽说窦大人对我很好,但只有女子才能体会女子的苦。窦大人能做到的,公孙大人也能做到;公孙大人能做到的,窦大人却未必能行。”
“你倒是比我更像师父的弟子。”柳梓唐轻笑,“这话师父也对我说过。”
旁人都觉得公孙冰视柳梓唐如亲子,日后定会不遗余力地托举柳梓唐,但只有柳梓唐清楚,在师父的心里,因为他是男子,所以他始终有一个上限。在辛温平心里也是一样。好在,他野心不大,所求不多。
杨菀之会心一笑:“我倒是希望我是公孙大人的弟子呢,只可惜我没有那个才学呀。”
车窗外,钱塘郡灯火阑珊。杭州不像绵州,绵州人爱吃爱玩,绵州的宵夜摊子能一直开到亥时宵禁才收摊,还会有在自家门口打着灯打雀牌的牌友,恋恋不舍地被守夜的夏官赶着回家。钱塘郡的夜生活似乎结束得很早,路边看不见宵夜摊子,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在自家点灯。街道上只有匆匆往家赶的行人。除了酒楼和药店,也没有铺子开门了,甚至好几家酒楼都在清扫大堂,一副就要打烊的模样。钱塘郡的宵禁时间也比绵州早了半个时辰。
“如此看来,还是剑南道的人更爱玩。”杨菀之嘀咕了一声。
“咱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呀,那会儿在维扬县,过了戌时正,街道上就没什么人了。”柳梓唐道,“那会儿咱们住一条街,安静下来时谁家门口有动静都能听着。我晚上最害怕听见敲门声,因为我知道十次有九次都是营造司大半夜找你。然后你就要连夜去挖沟啊、修桥啊,然后就能听见林婶子和平儿讲话,有时候会把周子煦吵醒。你应该不知道,周子煦睡觉有毛病,一被吵醒就睡不着,然后半夜点着灯念书。我俩的房间中间就隔了一堵墙,他念书,我也能听着……”
“也是,”杨菀之已经很少去回忆维扬县的过去了,那些回忆里的杨菀之好像已经不是现在的她,更没什么值得她留念的,“那时候对我来说没什么宵禁可言,只要营造司叫到我,穿上工役的那身衣服,就要顶着月亮干活儿。”
“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才到哪儿啊。”杨菀之笑笑,今天在望湖楼吃得倒是饱,这会儿真有些困了,索性倚在了柳梓唐肩上。他也习以为常地由她靠着,两只手牵在一处,袖袍也叠在一起。
马车缓缓驶进吴山脚下的小院,月光笼罩在钱塘郡上,秋末的蚂蚱发出最后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