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个月的山路,杨菀之和柳梓唐终于回了绵州,文府尹安排公厨做了一顿好的给二人接风洗尘。公厨的大娘看着杨菀之直道:“这大兴的厨子不行嗦,杨大人回去一趟啷个还瘦了?”
杨菀之看着大娘打在她碗里的两个大鸡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兴的厨子不能不行。她在大兴吃的要么是抱月茶楼的菜,要么是宫里御厨做的,偶尔和焚琴几人一起出门吃点小吃。抱月茶楼的厨子都是扬州来的,宫里的御厨也换了好几个扬州的厨子,加上平儿口味清淡,菜里其实没有那么多油水,吃了一阵确实瘦了些。只是人的口味确实是会改变的,从前在老家没觉得这么清淡,在绵州吃多了辛辣之物,再吃家乡菜竟然觉得口中没什么味道了。
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又舀了一勺蜜糖浇在了杨菀之碗里的糍粑上:“多吃点,咱们姑娘家家的要胖点儿才好看!”
“真瘦了?”杨菀之有点郁闷地端着鸡腿和蜜糖糍粑往座位上走。
柳梓唐侧目看着她像小包子一样圆鼓鼓的脸,忍不住轻笑一声,眉眼弯弯。焚琴在一旁替自家大人多打了一个汤,念叨道:“大人您今天早上还说自己官服的蹀带又要往后扣一个扣子了呢。”
文府尹在桌边坐下,很自然地问道:“你们这次过年回去应该见家里人了吧?”
“嗯。”杨菀之没听出来文府尹的弦外之音,满口答道,已经夹起糍粑咬了一大口。甜甜的蜜糖流进嘴里,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柳梓唐倒是脸色一红,连忙道:“过年当然是各回各家。”
“呵呵,”文府尹笑了,知道杨菀之又脱线了,“还以为咱们绵州府官署里能有点好事呢。”
“最近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杨菀之吞下糍粑,睁着兔儿眼望着文府尹,语气里有些紧张,“昌明郡没问题吧?我走的时候都安排给张炬了,他素来靠谱,应该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才是……”
“嗨,没有没有,是小老头我多嘴了。”文府尹说着,摆了摆手,“冬官署好着呢,你且放心吧!吃饭、吃饭!”
杨菀之吃完饭就要匆匆赶去昌明郡视察一下这三个多月的成果,柳梓唐则留在府城和地官署的人对一下账目。昌明郡的重建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昌明的百姓也在等待重回故乡的那天。这年春天,剑南道也有新的同僚来,其中也有熟人,正是前来剑州做户曹的苏鸿雪。
十年苦读终究没有被辜负,苏鸿雪在殿试中被点为探花郎,苏老爷乐得包下了抱月茶楼请当天所有在茶楼里的人喝茶,整了很大的排场。苏鸿雪本可以留在大兴,进太学或者做内史令,但他却自愿做一个小小的户曹。就连苏老爷也气儿子糊涂,但苏鸿雪却有自己的坚持。
剑州和绵州相去不远,不过官员没有调令不能离开自己的治所,杨菀之也只是听说了此事,并未和苏鸿雪见面,只是心下对这个青年高看了几分。
杨菀之在剑南道的生活依旧充实,她在绵州的任期是五年,这五年内除了昌明郡的重建,她还带着绵州的各大营造司做了不少营造。因为地动,有许多老人晚年丧子,杨菀之在绵州扩建、新建了几座养济院。而绵州水流众多,水利也是必须要不断解决的问题。杨菀之在绵州的这五年读了很多水利的书籍,主持了数次河道、湖泊的清淤,而堰塞湖下游的水库也稳固地为绵州百姓提供着水源,百姓们在其中养鱼,利用水车灌溉农田。杨菀之在绵州连冬官署都很少回了,不是在这个营造上,就是在那个营造上。
太初三年,窦漪和窦涟姐弟二人丁忧结束,重回官场。窦漪接任大司空之职,窦涟则请求回到杭州府。辛温平自然恩准,窦涟再任杭州司徒使。
同年,月霜双收复黔中道,仍有部分巫冥教教徒流窜在辛周的南部。辛周开始了一场除蛊运动,凡施行巫蛊厌胜之术者皆处以绞刑,邻里若有发现却隐瞒不报者一律问罪。此令一出却遭到淮南道司寇使何瑶的强烈反对,只道商鞅重刑不利于国。而在此期间亦有人因为私仇构陷他人,除蛊之事不得不暂缓。
如今朝堂之中,许无患逐渐式微,曾经的窦派如今已是公孙冰做主。而她和辛温平都很看好何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瑶日后定能平步青云。而平西王贺兰敬在太初三年的十月病逝于凉州,接任平西军的将领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王荣,由王文珍任副将。贺兰素承袭了平西王的爵位,仍是京畿道司马使,贺兰家只有以贺兰闻赋为首的几个旁支仍在凉州。似乎是为了补偿贺兰家,登基三年未立君后的辛温平终于松口,立贺兰许为君后,擢钱星梵为贵君协理六宫。而章云舟此人却逐渐被吞没在深宫之中,也只有一同从公主府出来的钱星梵还能念着些他,才让他的日子没那么难过。
因为外祖病逝,辛温平顺势叫停了当年的选秀,叫一众早就备好人的世家捶胸顿足。
太初四年,春分这天,是昌明郡最后一批受灾百姓回迁的日子。这日地官署也来了不少人,柳梓唐从府城赶来昌明郡坐镇,受灾的百姓可以凭借当时官府下发的契据前来领取地契。
受灾前的昌明郡是一座很老的县城,县城里的许多建筑都已经老化了,这也是昌明受灾如此严重的原因之一。而重建的昌明郡,城市的规划很是清晰,居民区、手工区、官署办公区和市场,甚至在涪江沿岸做了栈道和绿化。重回昌明的百姓无一不啧啧称赞。郡城内有钟鼓楼各一,望火楼六座,城内道路用青石板铺就,足有两车之宽,道路两侧杂植乔木、灌木,品类丰盛,春有繁华夏有荫、秋有黄叶冬有竹,竟是四季皆景。行走在新郡城内,众人的嘴角都忍不住轻快地扬起。
而城内也修建了新的土地庙,今日特意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杨菀之虽然不信鬼神,却相信这些民俗里寄托着人们的些许情感。这场法事主要是告慰在过去的灾难中逝去的亲人,昌明的百姓想起过去这几年的生活,想起曾经经历的生离死别,纷纷落下眼泪来。
地官署忙了一整天,总算是将地契兑完了。散值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往常都是柳梓唐等着杨菀之散值,今日倒是杨菀之等了一回柳梓唐。柳梓唐疲倦地走出官署时,正看见杨菀之毫无形象地抱膝坐在官署门口的石阶上发呆。见到柳梓唐出来了,杨菀之像是只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将手里的油纸包塞到柳梓唐手里。
“喏,给你的。”
柳梓唐隔着油纸包捏了一下,还带着点温度,软软的,应该是糍粑一类的吃食:“你一直在等我?吃了没?”
杨菀之冲着石阶下面的一个角落努了努嘴:“这个点儿快要宵禁了,没几家吃食店开门了。方才那个位置有个小摊卖叶儿粑,那个嬢嬢一晚上都没卖出去几个,我就把剩下来的都买了。”
叶儿粑也算是剑南道的一种吃食,用糯米粉面包麻茸甜馅心或鲜肉咸馅心,搓成球形后放在叶子上,上锅置旺火蒸。蒸出来的叶儿粑清香滋润,醇甜爽口,荷香味浓,菜分两味,咸鲜味美。但是这吃食毕竟是糯米做成,很是胀肚子,吃上一两个就觉得腹中充实得不行,柳梓唐方才捏着里面一大团,应该有七八个的样子。
杨菀之见他在捏油纸包,赶紧道:“别捏,这东西本来就黏,你一捏到时候糊成一团了可怎么吃?”
柳梓唐这才伸手从里面拈出一个塞进嘴里。
“……”
小柳大人拧着眉头用力咀嚼。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吃?”杨菀之挑眉,这会儿倒是眉飞色舞起来了。
这嬢嬢的叶儿粑蒸得太黏糊了,糯米面没什么味道,里面的馅料也实在算不上好吃。这在剑南道算是家家都会做的小吃,她又做得这样难吃,也怪不得她没有生意。柳梓唐想回答说真的很难吃,但是被叶儿粑粘了一嘴,张都张不开,杨菀之看着柳梓唐拧着眉想说话说不出来,想咽下去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乐得呲出来两排大白牙。柳梓唐忍不住伸手拧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被杨菀之凶巴巴地一把打开。
嚼了半天终于咽下去了,柳梓唐问道:“我就想知道你浪费了多少钱。”
“也不多,这糍粑五文钱一个。”杨菀之耸了耸肩。
“你倒是心善,平日里自己画图的笔坏了都舍不得买新的,为了几文钱自己动手去削笔。到了别人身上可是真够大方。”柳梓唐只觉得那叶儿粑实在难吃。
但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舍得浪费粮食,正见着几个下属也散值了,正往外走着呢,连忙招呼道:“来来,杨大人今日买了点叶儿粑,你们应该都饿了吧?”
半分钟后,官署门口站着好几个一脸菜色嚼着叶儿粑的小吏。
分掉了难吃的吃食,杨菀之和柳梓唐一起往住处走,杨菀之解释道:“卖叶儿粑的这个嬢嬢家里只有她的小孙子了,她要养活她孙子。若是官府要管,就只能把她孙子送去慈幼院,把她送去养济院,可他们又不愿意和相依为命的亲人分开,就只能靠嬢嬢自己卖叶儿粑生活。”
柳梓唐没有来过几次昌明郡,杨菀之却是常来,因此认得那嬢嬢。
“所以你经常光顾她的生意咯?”柳梓唐问道。
“嗯。”杨菀之点了点头,“虽然难吃,但反正我对吃的要求也不高。她的摊子总是支在那个位置,我看见了就会买一个。今天刚好你在嘛,就把剩下来的都买了。”
柳梓唐想说其实有别的方法可以帮这个嬢嬢,但是转念又想,菀菀这样也挺好的,靠自己赚钱,他们会觉得有尊严:“那下次我也买。”
他们在昌明住在驿馆,从官署走过去要将近十分钟的脚程。今夜的昌明郡大家似乎都难以入眠,一路上经过好几个居民居住的坊市,街道两侧都是人们在新家的门口支起火盆给逝去的亲人烧纸。
“老汉儿,你走起都五年咯,我们终于回来咯,我给你烧了钱,还烧起两身衣服,新家的门也给你留着,你莫要走错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屋头,就在梦里同我说一声,我怕你找不见……”
“爹,我今年考起秀才了。”
“幺妹儿,你同你嫂嫂在下头莫要像从前那样角孽,我们住新家咯,得空了你们回来看看。二姐姐前些日子生了,是个弟娃儿……”
“哥哥,你和娘可得省着点儿花,妹儿我没得钱,这纸钱好贵嗦!老五今年也十岁咯,你们没见到,小奶娃的时候那么乖,现在讲话猫得很!”
杨菀之和柳梓唐并肩走过一路祭奠的火光,还有人放了孔明灯上天。杨菀之抬头望着那孔明灯在夜空中被风吹得左右飘忽,柳梓唐还以为她会偶尔多愁善感一下,却听见杨菀之轻声道:“昌明的建筑多木构,还希望这孔明灯不要落在谁家房顶将屋子点着了。这几日恐怕祭奠的人很多,再过些时日又到清明,还得让司烜司多注意些。”
司烜司是夏官署下属专门处理火灾的部门。
柳梓唐望着那孔明灯道:“也许孔明灯寄托的哀思传递给逝者,那些逝者也会庇佑自己的家人,不再遭受灾祸呢。”
杨菀之扭头看了一眼柳梓唐:“孔明灯只是孔明灯,它会不会点着什么,和放飞它的人寄托了怎样的想法无关。”
“你啊……”柳梓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盏灯最好落在涪江里。”虽说禁止百姓以这种方式纪念好像有些不近人情,但曾经见识过明堂大火和山火的杨菀之对火灾格外谨慎。
两人就这样站在昌明郡崭新的街道上,目送着那盏孔明灯逐渐与星夜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