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忒弥丝的手中捧着一颗苹果,它还没有完全熟透,表皮上还带着那种近似于在失血病人的血管中流动着的、病态般的青涩。女孩将其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半晌后又默默放下。她抬起头,眼帘中映入了一片晴朗的净空,透明的云层正浮过城市的高楼大厦,向着北方的森林移动。天之圣堂的夏日如此明媚,仿佛从未有过雕零的时刻。
可女孩心里明白,不是没有,只是她一直都在逃避,虽然有时是主动的,而有时则是被动的。
伊甸的人神们反逆时,她本应留下来,与天蒂斯共同面对,可是却被后者强行推出了这个混乱的漩涡,没能参与到那场导致旧世殒灭的战争中去;混沌与秩序的少女王权为了各自的理念而反目时,她却因预感到了爱丽丝的苏醒,主动前往另一个世界,回避了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悲剧。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引导她,让女孩成为了故事之外唯一的旁观者,那是命运,是记忆,是灵魂的悸动,也是女孩恍惚间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调停者亦是观察者,没有干涉的资格。
这历经两个宇宙的诞生才领悟到的真理,曾令天界忒弥丝痛苦不已。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帮助爱丽丝隐瞒、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忽略控制中心的异常数据、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出现在圣夏莉雅的面前……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事态的发生,是否结局会更好一些?
她说服了自己,于是,当天蒂斯与林格都向她询问金苹果的下落时,分明知道一切的天界忒弥丝却选择拒绝回答,她拒绝的那三个理由看似符合女神留下的嘱咐,但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她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不,这不是逃避,而是做正确的事情。
可是如果正确的话,为何昨晚自己依然辗转难眠,总是会想一些相反的事情呢?寂静无人的时候在想,深夜无眠的时候在想,甚至直到现在还在想——或许真正导致悲剧的原因并不是自己干涉了故事中太多的选择,恰恰是因为她干涉得太少了?
假如当时自己不仅帮助爱丽丝隐瞒了事实,还更进一步帮助她一起面对那些心存反意的人神,在第三位女神子嗣的威慑下,会不会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假如当时自己没有软弱地逃避,而是留下来与天蒂斯共同面对,会不会那场战斗其实是可以打赢的?假如当时自己不仅告诉了圣夏莉雅“真挚的情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道理,同时也告诉她旧世界灭亡的真正原因,并警告她要小心那些无法珍视情感的人,会不会她和她的妹妹们其实可以提防住人类的背叛,不至于走到今日反目成仇的地步呢?
但回过神来,其实没有那么多假如,只有她的心,在一段永无止境的岁月中,永远空虚地下落。
想假如,是最空虚的痛。
天界忒弥丝抿了抿嘴唇,轻轻将手中那颗青涩的果实按在了心口处,那里面跳动着的,便是女神大人为她、为少女王权、为世上所有生灵赋予的最重要的事物。女神大人曾那么希望她获得正常人的情感啊,可是软弱,逃避,多疑,敏感,犹豫,患得患失、反复不定……她最终学到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即便让这颗果实来代替自己的心脏跳动,或许结果也没什么不同吧,甚至可能会更好也说不定。
女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度将苹果放下,她头也不回地、淡淡地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爱丽丝小姐?”
“诶?”
那颗正在天台的大门后鬼鬼祟祟的金毛脑袋一下子僵住了,半晌后她走出自己躲藏的地方,脸上没有一点尴尬的神色,语气也很自然:“哎呀,真是太巧了,天界忒弥丝,我正想来天台吹吹风呢,没想到就遇见了你,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哦?”
要不是知道她在控制中心来来回回找了十几遍、又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大得上下好几层楼都能听见,天界忒弥丝说不定就信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鬼话连篇啊。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就该过来套近乎了。
“不要用敬语称呼我哦,大家都是女神的子嗣,何必那么生疏?”爱丽丝嘿嘿笑着,走到天界忒弥丝的身边,双手撑在天台边缘的围墙上,略一用力,便轻巧地翻身,坐了上去。这是一个很危险的高度,风急得直吹,呼呼作响,她的裙边在风中摆动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现在的爱丽丝只是个身体孱弱的凡人,从这个高度摔下去绝对是没救的,她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害怕的模样,甚至还主动往天界忒弥丝这边靠拢,两人的距离一下挨得很近,近到稍微倾斜一下身子,肩膀就会撞到肩膀——以前的爱丽丝就喜欢这么干。
这句话的另一个含义是,以前的爱丽丝也很喜欢坐在天界忒弥丝身边,仿佛挨近了会让彼此有亲近感和信任感。所以天界忒弥丝也早就习惯了这种触手可及的距离,女孩还下意识收敛了一下身后的浮游光翼,为爱丽丝腾出一点空间。她将双手放在大腿的裙甲上——那是巨大手铠分解后重构的模样,也是天界忒弥丝日常生活所用的形态,而昨日出现在旅人们面前的则是她工作时的运算形态。
不过,她刚刚是不是承认自己是女神大人的子嗣了?
天界忒弥丝悄悄看了她一眼,但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被爱丽丝察觉了,金毛女仆向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女孩慌忙收回目光,心跳得有些急促——居然忘了,爱丽丝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个直觉敏锐的人。只有少数情况下,才会被直觉以外的事物蒙蔽了感官,比如情感。
但那少数的情况,便导致了最大的悲剧。
天界忒弥丝想到这里,目光幽幽,她低下头,回避着爱丽丝的注视,同时掌心轻轻摩挲着手中青涩的果实,仿佛这样就可以为自己找到一种安全感——尽管,谁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爱丽丝好奇的目光随之下移,落在那颗浅青色的果实上,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把脑袋凑过去,很不要脸地问道:“这啥,苹果?能给我吗?”
天界忒弥丝一下子宕机了。
即便是以前,爱丽丝也不会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吧?她在地球上暗中观察爱丽丝的恢复情况时,也没见她表现出类似的特质啊。当然,或许是那时候她只是独自在房间里玩游戏,从不与外人接触的缘故。即便失去了记忆,当时的她依然本能地保留着那份被背叛时的痛楚与随之而生的敏感,恐惧一切与陌生人的交际,更情愿与游戏中的npc打交道——即便穿越来到镜星,这种特质也没有发生变化。
这么说来,她能够做出种种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或许便是因为,她只有将周围的人都视为虚拟的或幻生的,才能够正常地沟通与交流吧。尽管她所认为的正常,在旁人眼中其实是不正常的。
天界忒弥丝不会觉得这是不正常的,她只是为此感到更深的自责与愧疚。女孩轻抿嘴唇,默默地将手中的果实递过去,看着爱丽丝高兴接过,用袖子随意地擦了一下,然后一口咬下去,透明的汁液溅射,在琥珀似的眼底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啊!”少女的脸颊顿时扭曲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好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