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三年正月,元军统帅伯颜进入临安城,宋恭帝以及太皇太后谢道清跪拜而降。
次月,朝廷颁布《归附安民诏》,宣告宋国的灭亡。随后,元军驱押南宋三宫、后妃、宗室、外戚、文武官员、太学学生等北迁大都。中书省传谕天下,改“宋”为“亡宋”,改“行在临安”为“杭州”。
自此,杭州不再是“行在”,更不是一国之都。可是杭州依然是天下间,最为繁华的城市。无论是人口数量、经济还是文化,都远远超过了元国的大都。
伯颜开始收缴杭州一切可收缴之物。包括宋太庙、四祖殿、景灵宫的礼乐器、册宝、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秘书省、国子监、国史院、学士院、太常侍中的图书、祭器、乐器,以及临安城内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宋代史籍。
于是,杭州再也无法祭祀拜祖。亡宋,也失去了编写真实历史的权利。
“灭亡”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王朝而言,远不止冷冰冰的两个字。尤其是如南宋这般为异族所灭的王朝,它意味着国祚的断绝,意味着故国百姓自此低人一等,也意味着文化的几乎断层。
还意味着一些投降者,自此可以忘掉曾经的耻辱并开始享受优渥的下半生。
更意味着曾经为国为民,奉献出自己热血与生命的抵抗者,自此成为千夫所指的反贼、恶棍、奸臣……
宋恭帝与太皇太后谢道清投降时,唯一的条件是不得屠杀临安百姓。伯颜答应了,确实没有再向跪下的百姓们举起屠刀。也努力地以幸存的临安城来向南人展示其貌似宽广的胸怀,以及大国的风范。
可是,大国的屠刀依然在杭州之外挥舞。荆州被屠、常州被屠、静江被屠、兴化被屠……
南方战争依然惨烈,杭州却已开始了歌舞升平。
当南方主要的反抗力量都被消灭殆尽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杭州城内的数万百姓,与南方十数万战死的将士、数十万被屠城的百姓,一起送入了炼狱。
“金钉朱户,画栋雕甍”的皇宫,只余孤独的前殿。皇宫内的凤凰山上,寸草不存,百余年的树木皆成灰土。
宽广威严、商铺林立的十里御街,只剩残垣断壁。
太庙、祭天圜丘、皇家孔庙、城墙城门,彻底成了一堆堆的瓦砾。
而后,便是位于绍兴境内的帝后寝陵……
站在钱塘江南岸的萧然山之山,杭州遥遥在望。东南方向,便可看见曾经的帝陵之上,正在大兴土木。
“这是,在建什么?”甄鑫奇怪地问道。
“在建寺庙……”站在甄鑫身边,一位年近五旬的青衣人,叹着气回答道。
此人姓林名景熙,温州平阳人,字德阳,号霁山。
当年,就是林景熙与谢翱以及另一位唐珏,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曝尸的帝后遗骸收集之后,择地安葬。
“在帝陵上建寺庙,那些和尚疯了不成?”
林景熙脸上显出凄苦之色,眼眶发红,泫泪欲滴。
也许是担心自己给第一次见面的甄鑫等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林景熙苦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却也无法张口回答甄鑫的疑惑。
边上,谢翱轻轻地挥去眼前依然萦绕的烟火,望空再拜之后,说道:“这是为了断绝故宋的王气!”
王气?
把一群死去的皇帝从坟墓里挖出来曝尸,还在陵墓之上盖寺庙用以镇压。但凡陵墓之中,还有残余那么几丝王霸之气,此刻大概也给气没了。
甄鑫突然对于被逼着跑去吐蕃出家的赵顯生出点好奇之心,此时的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祖宗们正遭受如此的凌辱?
而且凌辱者,还是与他一起皈依佛门的同事。
忍人所不能忍,甄鑫不知道是该佩服这哥们,还是应当给予鄙视?
林景熙的眼泪,终于默默地直淌而下,滑过他根根灰白的胡须,滴滴落于山坡之上。
甄鑫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悲伤,虽然不太强烈,却也让他觉得气闷难受。
鼻间靠来一丝甜香,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搭在甄鑫指上。
甄鑫紧紧攥住,侧过头回以微笑。
还是阿黎好……有她在,再多的烦闷都可以随时吹散。
在大荆镇拖延了半个月之后,从广州调来的援助力量终于乘船赶到黄岩。这一批来的人不算多,只有十人。
有天天很忙却又显得无所事事的苟顺,有真的很忙但希望更忙一些的蔡老二,还有听说自己遭遇伏击便斩钉截铁也要过来的阿黎。
小别更胜新婚,尤其是还没成亲,但已经完全对自己放开胸怀的阿黎,让甄鑫如坠蜜罐。
加上苟顺与蔡老二,似乎又回到刚刚离开维京岛的时候,对前途很迷茫却又充斥着探索的欲望。
这条路,必须往前走下去。哪怕荆棘遍地,为了身边的这些人,自己也不能退缩!
来的其他几人,都是日月岛的老兵,个人战力不算最强,却是绝对可以放心之人。
如此,前往杭州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十人。
在李显的建议之下,甄鑫并未再从陆路北上,而是自黄岩顺流出海,绕道钱塘江后,于萧山下船。
有李显在,去直接拜祭移葬的理宗有些不方便。谢翱联系上隐居于此的林景熙,一起登上萧然山,遥拜诸帝残陵。
熊二抱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胳膊,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阿黎与甄鑫的身后。一行人慢慢踱步下山。
山下,陈机察与邹式各带着十五人,站在道边等候。
李显独自一人,白衣飘飘地立于远处,眺望山水,显得孤寂且高雅。
听到下山的脚步声,李显悠悠地转过身子。
看着李显本来粉嫩的脸上,现出一道再也抹不平的伤疤,甄鑫便觉着心情又好了许多。
对于甄鑫幸灾乐祸的笑意,李显回以幽怨的眼神。
甄鑫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及李显脸面,便如遭电击般,瞬时急缩而回。
这眼神,太tm的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