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休息的时候,金所长忽然向龙正午道:“你这人奇怪得很,”他转头看了眼睡在里屋的草鬼婆,压低声音道:“在上金牛寨,你说用蛊术害人的只有枯木洞的人,还把枯木洞的草鬼婆下蛊害人供出来。我今天瞧你对草鬼婆毕恭毕敬,可是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明里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哩。”他的语气中略带着些许讥嘲之意。
见我们都将目光移向自己,身旁的阿玛更是蹙起眉头,瞪着自己,龙正午的表情显得很无辜,感慨道:“我之所以说枯木洞的人放蛊害人,全是为了让你们到枯木洞来一趟。”见我们大家都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他无奈摇头,继续道:“这些年枯木洞内斗的厉害,指不定哪天就要把事情闹大了。我向来尊敬石老太,但枯木洞内斗情势严峻,大家都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前寨子里面有事情,都是大族长扛着,可他过世之后,又没有选出族长,寨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来断决。”
“那干脆就让草鬼婆当族长,大家还争什么争?”胡警官开口道。
龙正午正要开口,阿玛插口道:“咱们寨子里有规定,女人是不能当族长的。”
龙正午继续道:“西乃要做族长这件事,石老太极力阻止,就是因为她不愿意破坏了枯木洞老祖宗的规矩。哪知西乃这人有点霸道,仗着跟他爹学过几年巫蛊术,常常有恃无恐,对石老太出言不逊。我担心他会伤害石老太,这才跟你们说石老太放蛊害人的事情,想着你们上山把石老太抓下去,也是想让你们保护起来。”
“抓她就是坐牢,咋还变成保护她了?”金所长凝眉道。
龙正午一脸不屑道:“你有证据定她的罪吗?”
金所长看着我道:“青山不是说有什么‘圆光术’的法术能看到吗?”
“看到又如何?从青山的法术中看到石老太放蛊就算证据了?难道青山的法术就没有障眼法,不会扭曲事实吗?国家会信吗?”
他一连几问,将我们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细细一想,也的确如此。老范和我的身份在县里的公职部门中,也只有钟叔一人知晓,其他人还都不知道这个世间有我们这样的身份存在。所以,倘若我们用法术去断案,如何能令人信服?说不定他们还会将我们抓起来批评教育一顿,说我们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再者,就算有人相信,新中国辛辛苦苦坚持了几十年的反迷信的成果,立马就被我们否定了,这种造成社会动荡,以及和国家政策相驳的事情,我们是不敢,也不能做的。
金所长表情变了又变,终是叹道:“好啊,你先前不说,现在倒说实话了。”
“我也是迫不得已。”龙正午苦笑一阵,看了眼身旁的阿玛,道:“上月十四我上山做法,石老太将枯木洞的一件重要事物交给我,让我代为保管,吩咐我说如果她出事了,就把东西交给陈双长老,千万不能让西乃拿到。”见阿玛面露惊色,而我们其余人一个个心有余悸的样子,龙正午面露得意之色,道:“幸好我聪明,看到了陈双的破绽,没有将东西交给对方,不然……”他看着我和旁边木床上的钟叔没有继续说下去。
关于他和陈双深夜见面一事,我多次想开口质问,但终是忍住没有开口。这两天他或是也发觉了我对他的警惕之心,和我说话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只要他不主动说,我还是打算不拆穿他。
大伙儿聊至深夜,各自睡去。
我盘坐在钟叔身旁,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龙正午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呼唤着我,道:“青山……青山……”我睁开眼,他示意我不要说话,跟他出去。我害怕他铤而走险,要对我不利,便暗中掐诀,跟他来到了屋外。
屋外如白昼般明亮,天上月亮几近满月,想起自己身上的“麒麟蛊”即将发作,我心中忍不住哀叹一声。
龙正午站在远处道:“青山,我……我以前从来没求过人,今天……我想……”他回头望着我,面露恳求之色,“我想求你……想求你一件事……”
“终于要说了。”我心中暗道。我故作惊讶,问道:“龙巫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搞这么神神秘秘的做啥?”
他想了想,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道:“我……我想求你将重生蛊给我。”我早已料到他是为此而来,他似是有些难为情,“我也是是在走投无路,不然……不然我决计不会开口问你要这东西。”
“你怎么走投无路了?”
龙正午在屋子门口踱来踱去,道:“陈双他用一个秘密在威胁我。”
“秘密?”我表情诧异道,“什么秘密?”
“关于石老太的秘密,关于我身世的秘密。”
“你详细说来。”
这时候,西乃组织起来巡逻的人,在寨子深处点燃了一串爆竹,爆竹噼里啪啦在黑夜里炸响,继而寨子的四个方向也燃起爆竹,在这寂静的黑夜里,这些声音尤显突兀。几个背着土猎枪的生苗经过我们身边,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等一行人走远,龙正午才继续道:“石老太是我的生母。”
“啥?!”这话一出胜似惊雷,我脑中嗡嗡作响,惊叫道:“你是她儿子?”我盯着他,想看他有没有说谎,但他神色坦然,不像是在说谎,只是既然他是草鬼婆的儿子,为什么不留在枯木洞里,要去上金龙寨生活?
龙正午连忙让我小声点,压低声音继续道:“我出生之后,被她藏在上金牛寨的三姨家。我在三姨家长到三岁,后来被一家姓龙的人收养,也就是我的养父母,我才随他们改姓了龙。”
“我小时候因为长相不佳,常常被人欺辱,有次石老太来寨子里,看到我被人欺负,非常生气地警告那些欺负我的小孩,让他们不要招惹我,否则要给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下蛊。那些欺负我的人知道石老太的厉害,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的晦气。那时候我不懂,只道她是个好心的阿姨。后来她竟然在深夜的时候来找我,给我送吃送喝,还非常关心我。我心中十分感动,对她说了好些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她的话,她每次都说只要我平安长大,孝不孝敬她都无所谓。”
“我十六岁那年,养父母先后病故。石老太三天两头的就来看我,不再是深夜来了,有时候天亮的时候也来,给我送米送肉,还拿来好些自己缝制的衣服,生怕我饿着冷着。”龙正午颇有感慨,“她真是人美心也美。你别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年轻的时候可漂亮着,甚至可以说是枯木洞第一大美人儿。”
我心中暗想:“草鬼婆是大美人,为啥生出来的人是这般丑恶?难道是她男人很丑么?”
“你肯定在想她既然生的那般美貌,为什么我会生的这般丑陋,是不?”我见他看穿我的想法,表情尴尬地笑了一声。他叹息道:“炼蛊的人是这般,整日和毒物打交道,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身体有些影响。我长成这般模样,多半也是因为她常年和毒蛊打交道的原因。”
我深深地点头,问道:“那你生父是?”
“我父亲是上一任大族长。”
“西乃他爹?!”
龙正午凝眉点头。
我细细一想,也的确如此。草鬼婆在他小时候一直在深夜来探望他,那一定是用了巫术才能在两个寨子之间来去自由。草鬼婆不懂巫术,自然是有懂巫术的人和她一起前来。她年轻的时候既然是枯木洞的第一美人,那寻常人或者寻常的巫师一定入不了她的眼。能让她以身相许的人,也只有大族长这号身份地位的人了。
“想不到你和西乃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就是因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身份更不能暴露。”
“为啥?我瞧你不如直接回枯木洞,好生孝敬石老太。”
龙正午叹息一口,道:“枯木洞族规森严,如果让他们知道大族长偷偷和石老太生下了一个我,我倒无所谓,但石老太要受刀山火海之刑。她年纪这么大了,怎么可能受得了这其中任何一样?”说话间,龙正午眼里竟然泛起泪水。“这件事,大族长曾经和他的师弟陈双说过,那时候他们的感情非常好,陈双自然替他保密了。可现如今,他以此威胁我,让我将重生蛊带给他,如果我不拿东西给他,他就将我生父母的秘密抖出来。”
我表情凝重,念他为人孝敬,道:“石老太如若真的受罚,我可以保她平安无事。但重生蛊一事,我决不能答应你。”
龙正午听到我这么说,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张着嘴怔怔地望着我。
“他要重生蛊,一定是为了鬼道。我和我师父为了消灭鬼道,这些年费劲了心思。眼下他以‘借尸还魂’的方式续命,如果给了他重生蛊,以他的鬼才,说不定就要真的重生于世。你可知道他的重生,可能会造成多少人的牺牲吗?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想的问题多。这些年我跟着我师父,大本事虽然没学会,但舍身取义,舍己为人的道理早已铭记在心。这东西,我就明说吧,除了天师道的诸位神将和我钟叔之外,别说是石老太要这东西,就是我亲爹亲妈需要这东西救命,我都不会交出来。”龙正午被我说得汗颜无地,我不等他开口,继续道:“你也听到石老太那张布上的预言了,也知道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或许他鬼道就是预言里的祸害呢?倘若我将这东西交给敌人,那我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这样旷世罪名,我怎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