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下山的速度比上山的时候要快上不少。我们俩刚到山脚,透过身前的密林,见秦岭河对岸的老槐树下有许多人正围在那里,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的哭喊声传来,心中觉得奇怪,暗想难道又有人落到水里去了?
老范猫着身子,避开人群的视野,向着上游奔了半里,在一处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人影的地方纵身一跃,轻松地跳过了河去。他将我放在对岸,叮嘱我赶紧回家后,又回过身跃过秦岭河,一个人奔回山上去了。我瞧他跃过河道的身姿,像极了神鹰,心生羡慕,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蹦一跳地向下游的老槐树奔去。
快到西城门的时候,我家隔壁的邻居,一个患了哮喘的五十来岁的大妈远远地冲我大叫一声,急急地跺着脚,指着我喊道:“你这死娃子跑哪去了?你妈还以为你掉河里去了!”她迈着小碎步,跑起来像极了胖鹅,跑到我跟前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喘息声。
她将我的胳膊用粗糙的右手捏住,也不管我疼是不疼,拽着我就朝老槐树下奔去。
我见她跑得很吃力,心中觉得有点好笑,只听她边跑边道:“青山妈……青山妈……娃好着呢!……在这呢……娃平安着呢!……”
我听到她这么喊,心中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果然,我在树下看到了我爹,他看着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整个人震怒的模样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两步跨到我面前,嘴里大骂一句:“狗日的!”抬腿就扫向我的屁股。
我见他对我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心中叫苦的同时,屁股上就遭到了重击,整个人向前飞了出去。半空中,我觉得自己飞出去的模样,多半和刚刚师父被师公踹飞时的样子有点像,心里不禁觉得还有些好笑。
我摔了个“狗吃屎”。趴在上捂着屁股哼哼唧唧时,我妈一把推开我爹,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护在怀里。
“我的儿啊,你咋一声不吭地就跑出去了……”
她嚎啕大哭,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心里一难受,也跟着她流下眼泪来。
妈把我的头扶住,给我揩着泪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好半天,我爸似也为自己刚刚的那一脚而自责,上前来想要背我,我妈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将我抱起来背在了背上,用手垫着我的屁股,带我回家去了。
原来他们早上起来的时候,听哥哥们说我不在炕上,于是大伙儿就出门寻找。在路上,他们碰到扫大街的清洁工,询问起来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岁的娃?那清洁工根据他们的描述,就说我跑到西门外面锻炼身体去了。这一下我爹我妈就被吓住了,跑到新城外找,到处都找遍了都没找到。
我妈和我爹觉得我肯定是掉河里面了,两个人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一个人急得直跺脚,一时间吸引了好些人来围观。三哥说我会不会已经被老槐树吃掉了?我爹当场赏了他两个耳刮子,他捂着脸改口说老四绝对不敢自己下水,就拉着二哥往学校方向找去了。大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在西城附近的巷子里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打听着我的下落。
等他们三个从外面找回来的时候,爹已经去给方家父子俩办后事去了。我也吃过妈煮的早饭,坐在院子里想着请一天假的事情了。
三哥进到院子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睛一下就红了。他平日里从来不轻易流眼泪,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爹没有揍他,他就落泪的时候。
大哥和二哥见我平安无事,悬着心也是放了下来,埋怨我咋突然心血来潮要早起锻炼身体了?二哥猜我多半是不想去上学,我妈问他为什么?他就将我们班有人喊我是“杀人犯儿子”的事跟妈说了。
我妈一听,气的说不出话来,拿给二哥三哥一人一个馒头,道:“你们放心上学去,我今天就去找派出所,让他们去你们学校澄清一下。”她又转头看着大哥,道:“你爹跟你说的你自己也听到了,你拾掇一下,吃了早饭去你大爹那边去。”
大哥道:“我不想去。”
二哥背着书包正听到大哥这么说,心里有点着急,明白大哥是怕爹妈太辛苦,想分担他们的压力,便道:“大哥,咱家现在苦是苦了些,但等你学成回来,能给人看病拿药了,咱家的条件不就上来了?”三哥嘴里塞着馒头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怕爹妈辛苦了,但是你要是不学点本事在身上,以后爹妈更辛苦。你要是一直在工地上和水泥,以后拿啥给咱娶个嫂子回来?让爸妈去到处借钱吗?我们三个学生吃两年苦算得了什么,总比你跟爹妈风吹日晒,看别人脸色赚钱要轻松许多。”
“成强,不许这么和你大哥说话!”
妈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愤怒。因为大哥放弃了上学的机会,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二哥和我们,要说咱们一家人谁最没有资格说大哥,肯定就是我们三个做弟弟的。
我妈吼完二哥,眼睛里泪花莹莹,我想此刻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她和爹养大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孝顺懂事,二儿子聪明好学,三儿子和四儿子……虽然我和三哥现在还没什么出息,但迟早也能长成和大哥二哥一样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大哥最终还是听了二哥的话,老老实实去大爹的诊所学医去了。我跟妈说我有点话要跟她说,想要请一天假,妈因为早上虚惊一场,正对我百依百顺,就答应了我。
两位哥哥上学去了以后,我问妈说县城里的人都不喜欢老范,为啥老范来我们家的时候她还那样客气呢?妈当下就把老范曾经救过爹一命的事情说了。我一听老范和我家还有如此渊源,心想我拜师老范的事,他们知道的话也一定很开心,就说道:“妈,我跟你说个实话。”
正在洗碗的我妈听我这么说,把头回过来,用质问的语气道:“你娃说谎了?”
“不是,”我在旁帮着她把洗净的碗用干帕子擦干,道:“我今天早上拜老范为师父了。”
我妈一愣,露出一脸苦笑,道:“咋?你想学老范打更去哩?”看到我点头,我妈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想靠打更打个状元回来?”
“不是,老范打的更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
“啥不一样?现在政府不给补贴了,又下了文件说取消打更这个工作。取消啥意思?就是以后不让有打更的了。大半夜不睡觉,到处敲敲打打,那不成心打扰别人休息吗?政府到时候再给加一条扰民大罪可咋办?我可听说好些人要报复打扰他们休息的老范。”
我听妈的这些话,才知道她心底也不是很喜欢老范,我想如果不是老范救过爹,她多半和县里其他人一样不待见老范了。我还想再说什么,妈挥手将我赶出了灶屋,说我天真无知,就没有再理我。
中午吃过午饭,妈带着我去看爹,快到方老二家的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唢呐吹奏的声音,到了方老二家门口,但见大门左右两侧的墙上各悬着一只长幡,大门上挂着白花,院内唢呐嘹亮高亢的声音铺天盖地的扑传出来。
我们正准备进去,两个身着县里殡仪馆服饰的人提着两只箱子从院子里出来了,两人边走边说,道:“八百年遇不见一回。”另外一个看了我和妈一眼,叹息一口,接道:“这俩父子也够可怜的了。”俩人说话间,上了停在巷道里的一辆面包车走了。
我和妈站在门口,见几个居委会的领导正坐在院子里面抽着烟嗑着瓜子。陈道士在堂内的桌上用毛笔书写着什么。方老二父子二人的尸身被用白布遮起,陈在院子西首边的墙角,两具尸体的下面都铺着厚厚的稻草。
我爹正和几个工友锯木头钉高凳,几个人拉锯、刨木,各自分工干着,他们要赶在棺材送来之前做好六条高低一致的条凳。见到妈跟我来了,爹放下手里的工具,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走出来道:“孩他妈,你咋还把娃带这来了?今天咋没去上学?”
我妈道:“我过来看看能帮啥忙不,丢他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我就给带过来。”
我爹回头看看屋内,道:“你们别来这,方来财这娃邪的很,刚刚人家殡仪馆的来给他化妆,他突然把嘴张开了,陈道长咋给他念咒都不管用,吓人的很哩!”
“还有这种事?”
我爹叹息一口,道:“陈道长说他是怨气太重。要我说八成是年纪轻轻的死了心有不甘。”
“那可不是。”我妈附和一声。
我爹挥挥手,示意我们赶紧离开,我妈搂着我的肩头,道:“你猜这娃早上干嘛去了?”
我爹摇头不知。
“他跟人老范拜师去了。”
“老范?”爹皱着眉头,问我道:“为啥拜老范当师父呢?你要去学打更呢?”我怯生生地点点头,爹脸上立马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那气势又准备收拾我了,吓得我赶紧远远地跑开。
我站在远处回头看他们,见爹好像叹息了一口,和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回头看我一眼,俩人又说了几句,妈走过来把我就带回家去了。
路上,我问妈爹和她说了啥,我妈道:“你爹说让你安安生生上学,这两天忙完了他再和你谈这些事情。”
“他和我谈,他就只会打人。”
“打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娃就是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