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夏。

自从入夏后，我们这里就没有再下过一场雨。偶尔有雷云过境，但轰轰隆隆炸出几个闷雷后就又飘远了。

陕北大地当头的太阳现在已化身成一座烤炉，将我们这些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烤得是晕头转向。凡是经历过北方夏天的朋友一定知道那里烈日的厉害。在不做任何防护的条件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仅需在阳光下曝晒十分钟，一定能会被晒脱一层皮。但若是能在树荫下躲起来，外加上些许微风，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就会立马消失不见。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认为在县城边上的那条十几米宽的河里游泳避暑，那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五行缺土，父母他们就请道士给我取名冼青山，说什么一座山总能挡下滔滔之灾云云。从小到大，他们唯一不让我靠近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县城边上的那条河，另一个就是我们家院子里打水吃的那口水井。

我不敢和其他人一样为了避暑而冒险下水，却不是因为父母说我五行缺土。以我的混账脾性，只有眼见为实才能说服得了自己，所以就算我五行全缺，纵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去上一上，淌一淌。可去年夏天，我偷摸地和一群孩子在河里玩水，亲眼目睹同年级的一位游到河中央的同学挣扎着哭叫几声后，没入河底失去了踪迹。当时我们一群小孩被吓坏了，光着屁股爬上岸跑回了家。那天下午，城外的河边只有那位同学父母歇斯底里的嚎哭声，时至今日，那对夫妇悲戚的哭喊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次下水的事情不出意外被父母知道了，我爹把我倒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之后，我再也不下水了。往后避暑，我就在距离大河几十米的一棵大槐树下和同学们打弹珠游戏，也不再想着下水游泳的事情了。

说起来也奇怪，在那棵巨槐下避暑的感觉丝毫不比在冰凉的河水中逊色，甚至待久了还会觉得背脊发凉，寒气森森。有次我实在没忍住，和三哥说这事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看着我，道:“青山，你这是身子弱，身子虚。这大热天的哪里凉快？还不如咱们上河里面游一圈来的舒服。”因为我，他们也被爹严令禁止下河玩水，为此我深感愧疚。

这天傍晚，我们一群孩子坐在老槐树下，围着县城里最会讲故事的老大爷，等着他抽完烟锅里的旱烟给我们讲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是县上图书馆馆长，但和大多数儒雅书生不同，他总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裤腿高高挽起，一身青布褂衫，袒着胸露着乳，搓着脚趾嘻嘻哈哈，活像一个老流氓。

他深嘬一口烟嘴，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股青烟，几十年的老烟嗓带着一种极具磁性的声音，道:“今天爷爷给你们讲个鬼故事，”他用抠过脚的手捋着下巴上寸许来长的山羊胡，而后指着我们一群孩子，道:“你们几个怕是不怕？”他的语气先抑后扬，像极了太爷嘴里的讲书先生。

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听过鬼故事，因为在我们家，讲鬼故事似乎是一种禁忌，爹妈不讲，他也不许三个哥哥跟我讲，说是担心我被吓着了。现在老李要讲鬼故事给大家听，我心中甚是激动，和大家一起叫道：“不怕！”

“鸭子煮了七十二滚——光是嘴硬。等会儿太阳落山了，可别吓得不敢回家哩。”

大伙儿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咱们背后的这棵老槐树的。”

我抬头看了眼夕阳里的老槐，它在橙青色的穹幕下，像极了一棵成了精的老妖怪在爪牙舞爪，看得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唐朝的时候，咱们这块也算是座重兵之镇。当年唐太宗李世民还没继位之前，和太子李建成暗中斗了数载有余。他为了留下后路，秘密在此驻扎了三千精锐，以备不时需。那支部队可是后来威名远扬的玄甲军前身，也是唐太宗能横扫强敌的致命武器。唉，跟你们这些屁娃娃说了也白说。”他砸吧砸吧嘴，继续道：“当时这支部队里有一位统管小一千人马的校尉，这个校尉武艺虽然高强，但品行上却有很大的问题。”

“当时他的人马就在县城的西面驻扎，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有一天他上街巡视，在街上撞见一位正在挑选绸缎的年轻姑娘，他见人家生的水灵貌美，顿时见色起意，给亲随下令，命他们当晚将这位姑娘掳到军营里去。亲随遵照其令，天一黑便将姑娘从家中掳走，将她笼在布袋子里扛了回来，醉了酒的校尉大喜，命人绕着老槐支起帷幄，在那帷幄里将人家姑娘给糟践了……”

“那位校尉糟蹋完她之后，将她晾在一旁，倒头便睡，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震得老槐树上的树叶窸窣作响。姑娘拔出校尉的佩刀，举在他的头顶，想一刀将这淫贼砍死，但一想起家中老父老母，明白自己若是杀了这个淫贼，家中的父母也得被自己连累而死，心中悲苦绝望之际，不得不放弃杀人的念头，丢掉宝刀，一个人坐在槐树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姑娘哭至半夜，当眼泪再也流不出来的时候，她便开始坐着发呆，想着自己往后又该如何是好？正想着，忽然听到老槐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她本以为是那校尉的鼾声震得树上的树叶在响，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竟然听到是那老槐树发出的一阵阵低沉的啜泣声，心头一酸，不禁伸出手抱着老槐又哭了出来。她是位三贞九烈的好女子，哭到口干舌燥，两眼浑浊，对着老槐喃喃道：‘老槐树啊老槐树，你可比世间许多人还要有情有义。可是你知道吗？做人比你们做树要难千万倍啊！你……你若是……若是不介意我被这淫贼玷污过，就让我……让我永远陪着你好吗？’”

老大爷夹着嗓子学着女子说话，那声音听得我们的头皮一阵发麻。

“老槐树似乎听懂了姑娘的话，靠近姑娘的几根槐树枝忽然变得软绵细柔，像我们人类的胳膊似的，将姑娘轻轻地抱住。姑娘明白了老槐树的心意，心中大受感激，既是心意已决，当场便在老槐树的枝条上吊死了。”

“那校尉第二天睡醒时，酒也全醒了，刚刚睁眼，正瞧见那姑娘吐露着舌头，面目狰狞地挂在树上，只见对方的双眼瞪得老大，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的魂当场都要被吓飞了出去，惊骇之余急呼几声，亲随听到动静闯进来，也见到了那极为骇人的一幕。之后，他们将女子从树上解下，而后又用一张破布将女子盖起，才开始思讨起对策。醒了就的校尉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为了掩盖罪行，他让手下将女子的尸身丢进了旁边的大河，而后让昨日掳人回来的亲随去探探女子家中的情况，在得知女子家中双亲也不知自己的女儿去了何处之后，女子的尸身也被水冲的不见了踪影，他总算是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