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柞树沟,过了腊月二十三就是年,俗话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年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腊月二十八这天晚上,西北风嗷嗷嚎叫,像观音岭的野狼都下山了似的,叫得人心里阴惨惨瘆得慌。吃过晚饭,乔福林来到二迷糊家,想劝他跟自己一起种植黑木耳。在柞树村,其他家虽然不富裕,但靠着种地,都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裳,唯独二迷糊,以为村里打松籽受伤为借口,不好好干农活,种地不出力,不仅除草对付,就是铲地、撒肥也糊弄,结果就把日子过成了贫困户。
乔福林真心想带一带二迷糊,想起年少时成天在一起玩耍,如今他却混成这么落魄,心里总是酸酸的,他想自己做2万袋黑木耳,如果二迷糊能做5千袋,他一年就能还上饥荒,脱贫致富。最不济,他做两千袋,也能收入一千多,也基本上能把欠账还清。二迷糊不愧二迷糊的绰号,家里穷得院门都没有,外屋门的缝隙能伸进筷子,外面冷风嚎,屋里小风灌,冷得伸不出手,乔福林只在他家呆了几分钟,手就冻得猫抓似的疼。用家贫如洗来形容二迷糊家,一点也不为过。用关大壮的话说,耗子进了他家,都得含着眼泪出来。为啥?没啥偷的,最后还得给他捐点什么。而既然能被村民叫二迷糊,他也确实不长脸,一头猪,都和他挤在破草房里。其实,他原来不这么懒惰,只是结婚生子后,徐莲蝶嫌他成天瞎胡混,并时常偷鸡摸狗,把家里过得一贫如洗,恼怒之下带着一岁半的儿子回了娘家。结果,二迷糊破罐子破摔,越来越懒惰、埋汰。
二迷糊没想到乔福林能来他家,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搓着两手让他在炕沿上坐。乔福林扫了眼炕上,看见一领炕席缺了半边,被烟熏得漆黑的土炕露在外边,屋里混合的动物粪臭和尿骚味,直打鼻子。一个多年未洗的、基本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被子,胡乱铺在炕头。乔福林要是想坐,就得把他被子掀开,俗话说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都是动不得的。于是他站在地上跟他说话,把来意说了一遍。
乔福林没想到,二迷糊把头摇成拨浪鼓,说:“大林子,不是我卷你面子,而是我真的不是那块料,帮不上你的忙啊。”
乔福林愣了下,觉得好笑,这是哪跟哪啊,是我想帮你,拉吧你一起发家致富,这怎么到了你嘴里,却成了你帮我呢?于是他说,“你理解错了,是我们一起种植黑木耳,一起摆脱贫困,挣钱还饥荒。”
这时,一头半大黑猪哼哼着过来,嘴巴去拱乔福林的裤腿子,想以此表示亲昵,结果二迷糊一脚把猪踢开,它尖锐的叫了几声,瞪着莫名、冤屈的眼睛看着主人。
二迷糊说:“种植黑木耳,那得需要本钱,还得懂技术,我一个糙人,哪有那章程啊。”
乔福林说:“没钱可以筹措,不懂技术可以学啊,谁天生也不是啥都懂。”
二迷糊有点心不在焉,眼神直往外溜,说:“我是穷命,从小苦巴惯了,也不想出大力挣什么大钱,谢谢你的好意,大林子,你要没其他事,我,我还有要紧事……”
乔福林见他焦急的样子,就不想再在他家耽搁下去,因为他知道,要想让二迷糊彻底转变生活态度,变得勤快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说,“这样吧,你不是有3亩多河滩地吗,我看你也懒得侍弄,种点苞米打不了多少粮食,我租下来,每年每亩给你150块钱,咋样?”
啥?二迷糊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瞪着眼睛不相信地看着乔福林。
“每亩地每年150块钱,我租了。”乔福林大声说。
“好啊,好啊!”二迷糊兴奋地说,“真的假的?大林子你别诓我啊,大过年的,俺们农村人可不识逗。”
乔福林拿出一张事先拟好的租赁合同,拍在他手上说:“谁诓你呢,你看看,没意见就把字签了。”
“不用看,不用看。”二迷糊抢过乔福林手里的钢笔,抖抖索索地签下名字,生怕签慢了乔福林后悔。签完字,乔福林交给他一份,说:“把合同收好了,这是凭证,年末我一次性把租金付清。”
“兄弟,”二迷糊笑嘻嘻堆上讨好的脸色,“你能不能先给我一半租金?”
乔福林说:“咋的,缺钱过年是吧?”
二迷糊点头说:“是,你也看见了,我家里啥年嚼果也没准备,眼瞅还有两天过年了,我,我得割斤肉,买斤芹菜包饺子吧。”
乔福林掏出100元,说:“我兜里就这么多,你先拿着,买点年货吧。”
二迷糊蘸着唾沫数了数,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拍拍“大团结”说:“十张,嘎嘎新的,那好了兄弟,我就不留你了。”
乔福林走出二迷糊家,夜空繁星点点,穹庐深邃。他看了看二迷糊家黑黢黢的泥草房,摇摇头,拐上去徐锡坤家的胡同。
第二天一早,他正在菌房里忙活,二迷糊匆匆跑来,朝他再要100元租地钱。结果话没说几句,两人就发生了争吵。
争吵声把徐锡坤从厨房引出来,他正准备早餐,扎着围裙,问:“因为啥呀,你们两个一大早就扯着脖子喊?”
原来二迷糊在赌桌上“鏖战”一夜,把100块钱都输掉了,就来找乔福林赖账,他眼珠子上布满血丝,眼角挂着眼屎,戴着一顶狗皮棉帽,指着乔福林说:“他租我的地,我让他先给我100块,好过年,他耍赖不给。”
乔福林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心想,二迷糊,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我咋鬼迷心窍租他的地呢,还没咋地就被他讹上,往后指不定会有什么幺蛾子。乔福林说:“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本来想拉吧你一把,一起种植黑木耳把饥荒还上,过上好日子,谁知你猪八戒的耙子,倒打一耙。”
二迷糊虽然理屈,却装得理直气壮,跳起脚说:“大林子,你别不讲理,埋汰人,谁不识好歹,谁不识好歹?”
徐锡坤不明就里,对乔福林说:“二迷糊也不容易,估计是过不去年了,你先给他100块,让他置办点年嚼果。”
“昨晚给他100块了,说好年末再给他350块,他现在反悔不是耍无赖吗?”乔福林说。
“胡说!”二迷糊脖子一梗,指着乔福林说,“你胡说八道,你啥时给我100块钱?你才耍无赖呢,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呢。”
乔福林火了,大声说:“二迷糊,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的,红口白牙想讹人啊?”
徐锡坤心知肚明了,知道二迷糊耍埋汰赖账,问乔福林,“他收你100块钱,有收条没有?”
乔福林涨红着脸,心里咯噔一下,说:“邻里邻居的,区区100块钱,没打收条啊。”
二迷糊这下可找到理了,说:“徐老师,不是我诬陷他吧,他要是给了我100块钱,能没有收条吗?他一个银行的保卫科长,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去吧。”
院里围了一群人,嘁嘁喳喳瞧热闹,有人认为乔福林过于信任二迷糊,遭了他的道。也有个别人相信二迷糊,觉得乔福林有点不讲究。恰好侯宝山经过,问明缘由,心里有了数,知道肯定是二迷糊来讹人,就敲打说,我说二迷糊,咱可都是柞树沟的后代,在山东关里家不是亲戚就是邻居,咱可不能穷疯了,昧了心眼子啊!
二迷糊装出一副冤屈样子,摊开双手假装无辜地呜呜哭了,抽噎说:“支书你这话太伤人了,我是穷了点,但没穷疯,我还有良知啊,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和大林子穿一条裤子呢,我,我屈死了。”
向亲向不了理,侯宝山说:“二迷糊,我不会偏袒谁,但咱做事可要摸着良心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你别跟我说那没用的,”二迷糊继续抽搭,说,“你是一村之首,做事可得一碗水端平啊。”
侯宝山见他无理绕三分,就说:“你不要强词夺理,说实话,到底拿没拿人家的100块钱?”
“没有!”二迷糊把胸脯拍得山响。
“真没拿?”侯宝山不相信地问。
徐锡坤从人群里走出来,对二迷糊说:“摸着自己良心说话。”
“没拿就是没拿。”二迷糊虽然嘴硬,但眼神却有些闪烁飘忽。
徐锡坤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二迷糊,现在你要是承认了,给大林子认个错,我看这事就过去了,要不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侯宝山转向乔福林,“大林子,你说给了他100块租地钱,啥时给的,在哪给的,谁能作证?”
乔福林说:“昨晚在他家给他的,当时屋里除了我俩就是猪,哪有啥人啊。”
“这就不好办了,”徐锡坤说,“死无对证啊,只有老天作证了。”
“对,老天爷作证!”二迷糊似乎受到启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诬陷他,天打五雷轰。”二迷糊见侯宝山也疑惑了,就说,“支书你咋还不信我呢,大林子处处跟你唱对台戏,搞什么袋栽黑木耳,跟你制定苹果梨项目顶牛,你咋还向着他,反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