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勘双臂环胸,说道:“既然与他有些过节,不太对付,吃过些小亏闷亏,他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岂不是显得我更是窝囊废,所以骂他几句不痛不痒的,还不如赞他是个枭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枭雄?倒是个头回听见的新鲜说法。”
老人嗤笑一声,“没点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巅的,都觉得他最大的机缘,是那位存在?错了,大错特错!马苦玄是神灵转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灵,陈平安这个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们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们更像神灵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庙内廊道里边的一座摊子,买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托名仿的衍庆堂款。可惜讨价还价过于轻松了,以至于她都有些意态阑珊。
若是以往,这种集会,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骊京城各地,没有谁有这胆子。
当下京城戒严程度,超乎想象。大骊朝廷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
不光是整个宝瓶洲都在关注这场庆典,说句毫不夸张的,其实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着这座京城。
大骊朝廷为了力保万无一失,除了名义上管辖京师地面治安的衙门,以及在城外驻军的一州将军也已带兵入城,此外还有从各州秘密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数量多达千余人,他们分工明确,一起负责盯着城内的角角落落。只说京城内的两个大县,两座县衙为了配合这场庆典,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一座衙门,从官到吏,近期哪个不是心弦紧绷,昼夜劳碌,关键是上边谁都不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比如朝廷为此专门更换了一位做事严谨的青壮县令,并且临时增设了数个过渡官职。用县衙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届时一条野狗都不能出现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将那武馆、镖局和落脚县内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录档,不光是今天,还有前后两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细记录在案。其实也不用当官的撂任何狠话,只要看到他们脸上那种难以掩饰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们没有开玩笑,并非是故意吓唬人。县官不如现管也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罢,与他们平时关系亲近的父母官,亲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几句,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碰到仅此一次的盛事了,说一千道一万,甭管有无官身,咱们大伙儿归根结底,都是大骊子民,各自都行个方便。
不混官场,就是觉得热闹。稍稍在公门修炼过的,便会一眼分明,最是清楚这里边的不同寻常。
因此京城里边的江湖帮派,大小武馆,近期就都老实一点,别找死,只要触了霉头,可就不是吃牢饭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此外游手好闲的浪荡汉,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赚点外快的扒手等等,几乎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风声,县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门,将但凡在衙门有点案底的,挨家挨户走了一遍,若说他们是吃皇粮的胥吏,那么关键是门外往往还站着个一看就是吃军饷的精悍人物。
苏勘背靠廊柱,说道:“在我看来,这就叫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陈平安这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个金丹地仙,运道再差些,说不定还在如今还在小镇某座窑口拉坯烧瓷。”
封姨站起身,点点头,“诗家?陈平安在诗词一道的造诣,还是很有名气的。”
老人差点就要呸一声,到底是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这天公。”
国师崔瀺失踪期间,很多人都觉得大骊王朝将要由盛转衰。不曾想大骊王朝要再次起运了。
御道两边的千步廊,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连曹耕心都早早候在这边,许多宅子离得远的官员,昨晚就直接在衙门里边打地铺了。否则就今天街道的拥堵程度,别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还想准时朝会?谁肯给你让道。
所有官员一起等着早朝。老尚书沈沉睡眼惺忪,双手拄着拐杖,“吴侍郎,看兵书吗?”
吴王城哑然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兵部徐桐也觉谐趣,兵部的一把手,问一位戎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书?
沈沉继续问道:“那么读史书吗?”
吴王城说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实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历史上福禄寿齐全的功勋名将,有几个?”
吴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问道:“你们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吴王城轻声感叹道:“做梦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没说什么。
兵部衙门,老尚书沈沉只拿主意,两位侍郎负责具体事务,徐桐由于管着大骊边军的蛮荒事宜,在京城官场早就有了个“地铺侍郎”的绰号。吴王城近期也陪着他一起打地铺,也是难得的官场画面,两位出身、履历、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还真就凭此熟络了几分。
徐桐轻声问道:“老尚书,这等盛况的庆典,我们大骊之前有过吗?”
历经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还真没有。”
听说崔瀺刚当国师那会儿,好像就没谁会当回事。甚至还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劝当时的皇帝,不要接纳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庙惦记,是赔本买卖。老尚书想起一桩京师掌故,忍不住笑出声,记得当时都说崔瀺是位山上的陆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轻言官,秉公直言,让那姓崔的,公开抖搂几手仙家术法,证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货真价实的地仙。
而这位官场顺达的言官,后来当上疆臣的官场前辈,沈沉与他不独有同乡之谊,还有师生之谊。
沈沉笑问道:““言官误国的说法,在大骊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们猜猜看,谁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问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当朝权臣,而是当过言官、然后外放能够升任疆臣的官员。”
“比如我那位老师。”
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象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么“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