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敷之当然也不敢,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不当这出头的椽子。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金錾王朝庙堂里边还活着的各路仙师,实在不愿偌大一个王朝就这么顷刻间分崩离析,挑来挑去,便相中了张敷之。张敷之听到此事,倍感荒诞,不曾想正值闭关的掌门师伯,竟然降下一道法旨,让张敷之顺从天意和民心,登基继承大统。
张敷之不得不从。
一国之内,没人跟他抢,张敷之本身也算可以服众,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九五之君,至于能当几天,张敷之也吃不准,会不会跟先帝一样去灵柩里边躺着,当个邻居,还是说不好。
谢狗挪步,踩在一颗死不瞑目脑袋的面门上边,低头瞪眼,不愧是在北俱芦洲山下走惯了江湖的,与那头颅问了句你瞅啥。她一脚将其踩得脸庞凹陷下去,有颗眼珠子唰一下迸射出来,如暗器砸向远处一位新任尚书大人,吓得后者赶忙侧身躲避。
貂帽少女抬起头,呵了一声,“我只是杀人快一些,远远不如这些仙师杀人的花样多,这趟金錾王朝之行,我可是长见识了。比如这个叫蒋邈的啥啥大将军来着,就特别欣赏麾下爱将们的剁肉泥、架油锅,尤其癖好以孩童筑京观,每次攻入一座城池,美其名曰洗城?”
谢狗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脸色阴恻恻道:“我家山主说啦,我的作风,简直就是后世山泽野修的祖师爷,你们听听,能是个善茬?结果好嘛,碰到你们,都要甘拜下风。”
谢狗撇撇嘴,“齐老剑仙,你们继续聊,我就不抢你的风头了。”
齐廷济笑了笑,“也没有太多可聊的,就是给他们提个醒,以后金錾王朝做事情,不要再这么顾头不顾腚了。”
他一句戏谑的“顾头不顾腚”,庙堂文武再看看地上的那些脑袋,愈发觉得齐廷济这个说法,真渗人。
齐廷济缓步前行,走到张敷之身边,双方并肩而立,他看着那张龙椅,张敷之目不转睛,心弦紧绷。
齐廷济继续说道:“以力压人,没什么问题,我们剑修以剑术讲理,跟蛮荒畜生讲理了一万年。你们这拨桐叶洲山上仙师凌驾于凡俗之上,我也能理解,到了一个儒家和文庙终于不再管你们的崭新天下,置身于规矩稀碎的的新地方,天不管地不管的,性子野了,做事无忌讳,诸多欲望约束不好,还是可以理解。但是这里边有个小问题。”
“你们的力气太小。”
齐廷济伸手拍了拍张敷之的肩膀,笑道:“实在是太小了,但是你们做的事情,大嗓门讲的道理,却是我齐廷济都要反复掂量都未必敢做、能做的。”
一位心有所想的武将,他实在是愤恨这拨气势凌人、来历古怪的剑修,天晓得是不是暗中密谋多年、假托飞升城之名、再来将金錾王朝鸠占鹊巢的阴险路数?少跟我们扯这些有的没的,双方坐下来分赃便是,剑修又如何,不还是修道之人,不需要抢占天材地宝,就不需要堆积成山的神仙钱了吗……他瞬间被齐廷济一条剑光洞穿身躯,后者以剑气摘出整颗胆。
齐廷济看也不看那具尸体,讥笑一句,“胆子也不大啊。”
齐廷济说道:“今天你们肯定还要死一些人物,记得帮忙捎句话到下边,走快点,那条黄泉路上还能跟上队伍,省得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的。就说是齐廷济说的,你们实在是太弱了,连一个飞升境都无,就敢做无法无天的高调事情。”
齐廷济沉默片刻,“百无禁忌,你们是真不怕啊。与蛮荒畜生何异?”
一直站在门外的小陌淡然道:“很多事情,犹有过之。”
殿内总计六十余号文官武将,桐叶洲修士占了九成,剩下十来号,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不是某位元婴境老神仙的仙师眷属,便是昔年桐叶洲某国顶尖世家豪阀花重金买来的官身。临时拼凑出来的一场朝会,不少第一次参加朝会的仙师,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富贵险中求的心思。
那个始终坐在大殿门槛上边的青衫剑客,突然开口问道:“有没有认识赵铁砚、商祚的仙家?”
一位手捧玉笏、身穿官服的老金丹,战战兢兢挪了两步,面朝大门,与那青衫男子作揖,颤声道:“启禀剑仙,我认得他们。”
那人笑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老金丹恭敬答道:“不敢隐瞒剑仙,我是丹井派当代掌门,宋籀,自家道号便不提了,免得污了诸位剑仙们的耳。赵铁砚和商祚都是门中弟子,当年他们擅作主张,选择留在桐叶洲。”
惨也。
莫不是那几个不成材的孽徒,擅自留在桐叶洲,成了祸害?与眼前这位青衫剑仙起了什么冲突?那自己跟丹井派怎么都逃不掉一个管教不严的追责?老金丹心中悲戚,那几个孩子资质一般,却不是什么歹人啊,莫不是运道不济,已经剑光一闪,便身死道消了?
砰!大殿上一颗站在最前排的脑袋就开了花。尸体颓然倒地,当场形神俱灭。
境界过于悬殊,他们都不知是哪位剑仙动的手,更懒得去琢磨此人为何会死。
老金丹霎时间吓得道心不稳,眼皮子直打颤,还要故作镇静,身正不怕影子斜。
陈平安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正,也算一桩奇事。至于你,倒也没有斜到邪门歪道上边去,还行。敢问掌门,如今官居几品?”
宋籀轻声道:“光禄寺衙署当差,从三品,不是正印堂官。”
陈平安点点头,冷不丁问道:“这里有没有仙卿派的高人?比如那位年纪轻的蹑云剑仙?”
张敷之立即开口道:“禀剑仙,仙卿派道场,不在金錾王朝境内,那蹑云闭数多年,前不久下山担任邻国的国师,已经是元婴境了。”
谢狗咧嘴笑道:“山主,同行唉。”
陈平安疑惑道:“他那金丹碎了大半,这才几年功夫,还能不退反进,跻身元婴?”
张敷之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解释道:“此人有一把品秩极高的佩剑‘尸解’,仙卿派又对他寄予厚望,什么宝物、机缘都紧着这位年轻剑仙,蹑云能够破境,虽然比较意外,却是勉强说得通。”
蹑云所在的那座王朝,就是仅次于金錾王朝的南部强国,经过这场变故,此消彼长,谁吞并谁不好说了。张敷之虽然无心权势,却也知道殿上不少人,如果不是这拨剑仙“大驾光临”,朝会结束,出了皇宫,就会秘密传信仙卿派,甚至收信人就是蹑云本人。
谢狗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小声道:“山主,巧不巧,也是一位年轻剑仙唉。”
山主,既然这厮当年就敢说剑气长城的剑修,是那最喜杀伐的蛮子,不如我去把他攮了?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提醒齐廷济一句,可以多留心此人,是个很精明、擅长审时度势的剑修。
齐廷济心知肚明,陈平安临时改变主意,亲自走这一趟,还是担心飞升城里边的那个小姑娘。
冯元宵,她是五彩天下的天地大道显化而生。简而言之,她跟宁姚,相互压胜,互为苦手。
若是由着金錾王朝成为整个南方的常态,会对那个小姑娘的道心,造成不小的深远影响。
关于五彩天下的形势格局,外边有过各种猜测,答案如出一辙,多半是介于青冥天下和蛮荒天下之间,炼气士占据绝对的高位,凡俗夫子沦为彻头彻尾的附庸,最终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是唯独没有人觉得会跟浩然天下那样,山上山下之间出现一条界限分明的“分水岭”,都不可能是个“近似”。
唯一一个能够以山下人管束所有山上事的地方,就是宝瓶洲的大骊王朝。
齐廷济至今都没去过宝瓶洲,当年等他听说大骊吞并一洲之后,就对国师崔瀺开始好奇起来,开始有意搜集宝瓶洲的近况,后来离开剑气长城,再到战事落幕,齐廷济对大骊王朝了解更多,一直以与那头绣虎缘悭一面而引以为憾。
返回浩然天下,去蛮荒天下之前,齐廷济确实要先走一趟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版图。
陈平安又报了十多个桐叶洲老神仙的道号、门派名称,以及武学宗师的名字,看看这座大殿之上有没有沾亲带故的。
两位坐镇五彩天下的文庙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负责记录一座天下甲子之内的山河变迁,还要忍着恶心,将桐叶洲某些偷渡者找出来。
原来当年那拨试图瞒天过海,用上各种手段秘法偷偷潜入五彩天下的犯禁违例修士、武夫,都被文庙一一揪出,三位元婴境,七个金身境和两位远游境武夫,总计十二位,都从姜老夫子的袖子里边摔出,当时还是让陈平安顺路随手丢到桐叶洲去的。
结果还真有一些,不过绝大多数都死在谢狗剑下了,目前活着的,还能站在大殿之上,只剩下两个。
这一下子是真让他们结结实实吓到了,此等头等机密,自家门派祖师堂内都只有几人知晓而已,这位来自飞升城的中年剑仙,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