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妃上门拜访时, 郁宛正跟新燕商量晌午要用的膳食,秋狝的时候一直提不起劲又没胃口,郁宛害怕是生病,就更不敢瞎吃了——放宫里风寒感冒闹肚子的小病也多半是先饿上几天, 古人认为病从口入, 但凡五脏六腑有哪儿不舒坦, 那必然是吃杂或是吃得不干净了,自然得先把毒素排清楚。
某种程度上也有一定道理, 可对于郁宛来说,不叫她吃东西等于要她的命。
后来诊出是怀孕, 郁宛方才大大的松口气, 胃口也奇迹般地变好了。不过因为害喜的缘故, 很多菜色依旧闻着容易作呕,哪怕素日喜欢的也像见了瘟神, 馋劲却分毫未减,而且一天一个样。
这会子她就很想喝那种清炖的乳鸽汤, 御膳房天天送老母鸡配各种药材的补汤来,面上飘着厚厚一层油花,她看着都饱了。
新燕面露难色, 鸽子并非寻常家禽,仓促里叫刘太监从哪儿弄去,便是附近农家也未必有, 还不到出栏的时候呢。
小桂子自告奋勇地道,他在储秀宫附近的鼓楼曾见到一窝野鸽子, 或者可以用弹弓打两只下来。
新燕悄悄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回事?娘娘又不是非喝乳鸽汤不可,设若明日竟馋起龙肝凤髓, 你也有本事弄到么?”
小桂子笑道:“实在办不到再另说嘛,这鸽子又不是难事。”
新燕拿他没辙,照他这么个娇惯法,难怪娘娘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呢,只得叮嘱他速去速回,别惊动人。储秀宫乃舒妃地盘,那位可不是好惹的。
小桂子答应着,立马回屋拿起自制的牛角弹弓,快步朝宫道走去。瞧他雄赳赳的模样,似乎早盼着能一展身手。
新燕暗暗摇头,这永和宫一个个胆大得快要翻天了,虽是小主脾性宽和,这底气也是皇上纵出来的。从来只有他们找人麻烦,无人敢找他们麻烦,但愿小主能一直这般得宠才好。
正要回去复命,就看见颖妃一行抱着三五匹花色繁多不重样的绸缎向这边过来,伊贵人也在其身后。
新燕连忙行礼,“两位主子安好。”
颖妃笑道:“豫嫔妹妹在里头么?”
“在呢,奴婢这就通传。”
新燕待要进门禀报,颖妃却轻快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本宫跟豫嫔亲如一家,用不着这些虚礼。”
新燕:……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郁宛正吃着糖蒸酥酪,浇上桂花蜜后甜滋滋的,十分爽口,其实她觉得冰镇一下口感会更好,可惜有孕之后皇帝再不许她吃冷食,新燕春泥也跟间谍似的严防死守着,叫她很怀疑这俩究竟是谁的部下。
刚打过照面,还不等郁宛揩去唇边污渍,颖妃就握着她的手用力摇晃起来,一副相见恨晚模样,妹妹长妹妹短叫个不停。
郁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看那几匹绸缎都是内务府刚发下的料子,预备给嫔妃们裁制冬衣的,颖妃竟赏脸许她先挑拣,叫郁宛实在有些诚惶诚恐。
颖妃笑道:“好妹子,咱俩还要分彼此么?我是徐娘半老的人了,打扮得再鲜艳夺目又有何用?倒是你日日在御前招摇,没几件拿得出手的衣裳可不行,你就放心挑吧。”
其实她比郁宛还小一岁,这话说得却好像隔了辈一般,若非颖妃脸上的笑容过分真诚,郁宛都要怀疑对方是在故意嘲讽了。
最后只能勉为其难挑了两匹,一样天青色联珠新月纹,一样緋霞色团窠对鸟纹,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式。
颖妃还嫌她太过矜持,又抽了一匹最为贵重的蜀锦给她,嘴里喋喋不休,什么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云云。
郁宛几乎以为这位娘娘被魂穿了,好容易才听出究竟,原来颖妃是为了封妃一事前来道谢,这本来是她跟皇帝私下说的话,不知怎的传得满宫都知道了。
郁宛便笑道:“娘娘实在不必承我的情,您知道我跟忻嫔不睦,与其让她得势,还不如拉您一把呢,到底咱们都是从草原来的不是?”
“正是这个理。”颖妃忙道,“如今宫里满军旗汉军旗各擅胜场,有谁把咱这些蒙古嫔妃放在眼里?若咱们再不团结一致,岂非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虽说郁宛口口声声只是讨厌忻嫔,颖妃觉得这位该是有大志向的,风水轮流转,也该蒙女崭露头角了。
又叫过伊贵人来,要她对郁宛叩首行礼,以示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伊贵人正望着那几匹绸缎羡慕不已,本来她以为作为颖妃麾下的得力干将,自个儿怎么也能沾点光,哪晓得份例刚送来,颖妃就迫不及待地来讨好郁宛——这个毫无脊梁骨的女人,真真诠释了什么叫趋炎附势。
还要她对豫嫔磕头,豫嫔也配?她可不是奴才,就算是,也只是皇上一人的奴才。
伊贵人倔强地挺直腰杆。
郁宛笑道:“还是算了,看来伊妹妹并不跟咱们同心。”
颖妃急了,抓着伊贵人的脖子就将她朝地上按去,硬生生让她作了一揖,陪笑道:“她就是这么个执拗性子,姐姐回去会好好说她的。”
伊贵人头皮被揪得生疼,可在接触到颖妃警告的眼色后,只能咬牙忍耐。
不一时奉了茶来,颖妃又絮絮地说了许多恭维话,譬如她这胎必定是个皇子,生下来将光宗耀祖云云。
郁宛听着实在有些肉麻,颖妃对皇嗣的热情比她还高呢,便笑着打断,“姐姐这趟特意过来示好,就不怕忻嫔记恨上您?”
颖妃正愁没有同仇敌忾的目标呢,闻言一拍即合,立刻就说起忻嫔坏话来——没有比背后嚼舌根更能拉近距离的了。
照她看戴佳氏就是个典型的作精,仗着家世出众容貌姣好,刚进宫就狂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把满宫都得罪干净,俨然以慧贤皇贵妃和淑嘉皇贵妃自居——慧贤皇贵妃好歹实打实阿玛在朝中当大官,淑嘉皇贵妃也是生了皇子之后才敢飘的,戴佳氏引以为傲的总督老爹早就成了死鬼,又有什么好神气的?
也就同样心比天高的舒妃跟她还算投缘。
六公主身体那么不好,戴佳氏亦责无旁贷。怀孕的时候生怕身材走样,这不肯吃那不肯吃,连御膳房送的补汤都被她偷偷倒掉,结果六公主生下来跟只燎毛的小冻猫子似的,哭都没哭一声,戴佳氏仍不肯消停,借着公主多病邀宠,时不时还得故意折腾,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吃着,六公主哪里好得起来?
颖妃愤愤道:“上次她想拉你下水,把六公主的死硬扣在你头上,我看了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若非我娘家太远,无从恤助,怎么着也要帮妹妹说几句话的。”
这话当然是马后炮,当时她只顾独善其身,才懒得管郁宛死活。可见着秋狝途中忻嫔作威作福,恨不得将一众蒙古嫔妃都踩在脚下,颖妃才结结实实对戴佳氏有了几分怨气。
这会子她就等郁宛一声令下,自己甘当马前卒,怎么也得在景阳宫来场大闹,让戴佳氏颜面扫地。
看着对面期待的眼神,郁宛只笑道:“再说吧,如今我只想安心养胎,旁的一概懒得理会。”
颖妃好生失望,可也知晓郁宛顾虑,只能勉力起身,“那妹妹安生保重,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郁宛没有留客,而是让新燕好生送二人出去——她才不想分碗鸽子汤给颖妃呢,可不分又说不过去,还是早早送走的好。
新燕回来时便笑道:“这位颖妃娘娘倒是个热心肠。”
郁宛也没想到颖妃这么有民族自尊心,自己不过碰巧帮她说了句话,她就联想到三分天下去了——可惜自己这个假蒙古,是注定帮不上真蒙古的忙啦。
不一时热腾腾的乳鸽山药汤送来,郁宛闻着那股令人振奋的香气,不由得食指大动,忙啜饮了两口,又问小桂子,“舒妃没发觉罢?”
小桂子正在用香胰子洗手,其实弹弓的准头很足,那鸽子也没怎么流血,只是摔下来的时候他自己破了点小口子,闻言笑道:“舒妃娘娘在吩咐人收拾屋子呢,根本顾不上细看。”
其实便瞧见也没什么,那鸽子又非家养之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舒妃也不会自满到说储秀宫是她自家罢?
小桂子本来只想捉那几只小的,可见一公一母在檐外徘徊不去,干脆连窝都给端了回来,肉质细嫩的用来炖汤,老的则留着酥炸——风腌鸽子肉也是道很好的下酒菜呢。
言毕才发觉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分了点?娘娘尚在孕中,必然听不得这些杀伐之语,保不齐连胃口都没了。
怎料抬头看时,却发现郁宛的筷子依然灵动自如,准确在汤里翻着乳鸽肉。
她确实有那么一刹那惋惜,感叹小桂子做得太绝——把小的留下来饲养该多好呀,长大后还能再吃肉下蛋,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