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杖毙的几名乳母临死前留下一份口供, 承认是她们自个儿贪于赌钱玩忽职守,没关好窗槅,又有南三所值守的太监出来作保, 证实多贵人的确只去过两位阿哥所在的暖阁,并未经过六公主的偏殿——是真是假也难评定, 郁宛记得当时那几个懒货还在打盹,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醒了?
但, 总归是与她有利的讯息,郁宛自不会出来反驳。
乾隆命人将供词抄录两份,一份送来永和宫,一份送去忻嫔的景阳宫, 不管忻嫔信与不信,这件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令那拉氏庆幸的是,忻嫔并未继续胡搅蛮缠,否则这件事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年关的时候她不愿与令妃争锋, 有意放权, 而令妃似乎也不愿插手阿哥所的事务, 怕被说成越俎代庖,这份审慎与机警, 是连那拉氏都佩服的, 怎料两下里皆疏忽, 却会生出这种事来?真真意想不到。
那拉氏喟叹了一回人生无常, 便让容嬷嬷给忻嫔送去些党参黄芪之类的补品, 请她早日养好身子,争取能再生个皇嗣。
郁宛处也得了压惊的赔礼,可她这回看着那些黄白之物再高兴不起来, 只对着小钮祜禄氏唏嘘不已,“好人难做,我如今算是懂得了。”
以后打死她也不当活雷锋,没的惹祸上身。
小钮祜禄氏笑道:“话虽如此,姐姐这样至纯至善的性子,下回再遇见不平也还是会拔刀相助的,再说姐姐也不是完全没落着好,那些东西你不是很喜欢吗?”
指了指门上红红火火的剪纸窗花。
郁宛长叹口气,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能获得永璇永瑆两个小家伙的尊敬爱戴,对她而言当然是种快乐,可宫里往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帮了两位阿哥,还是会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且她还疏忽了一个要紧的,十二阿哥永璂得知她给哥哥们又送红包又送泥人,居然醋意大发,缠着她要压岁钱,金锞子倒还好寻,可那泥人是在圆明园的时候请民间能工巧匠雕刻的,这会子都过年了,上哪儿寻去?
最后只能好说歹说,答应来年为他补上,又送了他一个自己新做的金累丝香囊,用来装丸药蜜饯都好,这才哄得小家伙满意离去——本来是给他老子准备的,不得已,只能先到先得,想来乾隆的气量不会小到跟亲儿子计较。
怎料乾隆晚上过来时,得知礼物不翼而飞,气得按着她就打起了屁股,当然是偏情-趣式的那种。
郁宛一面吐槽万岁爷这恶趣味真是难以消受,一面又觉得她这宠妃当得比保姆还窝囊,强势些的保姆还能发横呢,她倒好,天天受些夹板气。
干脆放飞自我,在乾隆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两口,指甲也不管了——以前她都习惯性地轻握着拳头,以免伤及龙体,这回干脆摆出九阴白骨爪的架势,死命在他背上抓挠,她才不忍了。
雨散云收后,郁宛以为乾隆怎么也得治自己个大不敬之罪,怎料乾隆看着还挺餍足似的,只斜眼睨她,“以前不知道宛儿长了双猫爪子。”
郁宛一面从床头柜里寻出药膏为他涂抹后背上的斑斑印迹,一面却忍不住脑洞大开:莫非皇帝竟是个抖m?听说愈是位高权重之辈愈容易产生不为人知的怪癖,可乾隆完全看不出压抑的迹象啊!
乾隆惬意地趴在软枕上,任由爱妃为他服务,嘴里却再度提起让她抚养永璇永瑆之事。
郁宛想了想,皇帝理应是认真的,虽说婉嫔照顾那俩活宝的时间更多些,可皇帝显然更愿意阿哥养在宠妃膝下——左右八阿哥十一阿哥都是与皇位无缘的,郁宛这个出身蒙古贵族的母亲正正合适,既能给孩子提供足量的资源,又不会有碍大局。
但郁宛还是明确地予以拒绝,并非为了避嫌,而是不想破坏目前这种美好的关系,她含笑道:“陛下听说过雾里看花么?隔着一定距离,眼前所见或许还更美丽,离太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永璇永瑆之所以觉得我好,是因为阿哥平日根本见不到我,而我回回过去不是送礼就是陪他们玩耍,您说他们会偏向谁?可若收养在膝下,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鸡毛蒜皮,阿哥们保不准就会心生怨怼,到那时,臣妾难道还能将他们送回阿哥所去么?”
她自然做不了严母,也没有勇气负担别人的人生,还是这样安静地旁观罢。
乾隆见她态度斩钉截铁,只好不再强求,却摸着她平坦的小腹感叹道:“几时你也生个咱们的孩子才好呢,无论皇子亦或公主,朕必会好好待它。”
郁宛笑道:“那若臣妾一直生不了呢?”
按理她承宠的次数并不少,却至今毫无消息,大约真是体质缘故。
乾隆吻了吻她额角,柔声道:“那朕也一样喜欢,左右子嗣于你不过锦上添花,又非雪中送炭,朕对你的宠爱不会因此削减半分。”
即便是假话,郁宛也听得很快乐。世界上本就没有好男人跟坏男人之别,只有愿意骗你的跟不愿骗你的两种。
至少乾隆还愿意骗她,这已十分难能可贵了。
乾隆二十四年的大清可谓跌宕起伏,先是瓜尔佳富德与钮祜禄阿里衮两位将领大败回部叛军霍集占,终解黑水营之困,就在朝野为之欢呼时,随之而来的大旱却让整个紫禁城陷入阴霾,整整数月未下一滴雨,以致外头流言四起,纷传皇帝好大喜功接连讨伐征战才会使得天道寡助,最终乾隆爷不得不下罪己诏,当着朝臣之面自陈其过,并素服步行至社稷坛祈雨。
与此同时,却并未放松对回部的部署,命兆惠将军进兵喀什噶尔,富德进兵叶而羌,势要铲除叛党。
至七月份,清军攻占喀什噶尔、叶尔羌,大、小和卓木这两位叛军首领相继被斩杀,回疆叛乱终于平定。
而踌躇满志的乾隆爷也再度开启秋狝之旅。
这回的随行人员比之上回略有修改,令妃自请留下照顾紫禁城剩余的嫔妃和皇嗣,故而并未跟随,反而祝皇帝一行旅途愉快;忻嫔连着两年都未去成,这回终于逮着机会,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欢腾鼓舞,丧女之痛亦不翼而飞,叫人疑心她上半年旷日持久的忧郁症都是假的;此外当然也少不了郁宛等一干蒙古嫔妃,伊常在养好了腿伤,至于贸然泄露皇帝喜好的郭常在……大约乾隆终于相信这姑娘的智商不足以做出叛国之事,也从禁足中放了出来。
有这帮精力旺盛的妖魔鬼怪,旅途自然热闹非凡,郁宛却嫌太过吵嚷,宁可窝在马车里看书小憩。
庆嫔掀帘进门时便笑道:“以前就没见你嘴上空过,怎么这几日总是恹恹的,点心都不吃了?”
架子上放着盘牛乳香糕,仍是满满当当的,分毫未动。
庆嫔轻巧地捻了一块,故意馋她,“真好吃,又酥软又有嚼劲,你那刘太监的手艺没得说。”
郁宛不为所动,“没日没夜地赶车,路上又颠簸,不吐出来就算不错了,谁还吃得下?”
庆嫔见她面色发白,果然不似假装,诧异道:“你还晕车?以前怎不见这样。”
“谁知道,大约年纪上来了吧。”郁宛从不避讳年龄,本来她就是因老姑娘在宫里出名的,事实如此。
庆嫔失笑,“你还比我年轻几岁呢,我都不敢言老,你倒倚老卖老起来。”
又关切道:“不会因为忻嫔的事吃醋吧?这几日她确实颇得眷顾,可也因她消沉了大半年,皇上无非看在六公主情面上多些体恤,我瞧着还是不及你的。”
这回轮到郁宛发笑了,“真不是因为这些,姐姐别胡乱猜测了。”
又望着庆嫔道:“我倒想吃醋呢,酸酸的还开些胃口,哪像现在食不下咽,胸口总是闷闷的。”
庆嫔当然不能直接把山西老陈醋喂给她喝,只让侍女绿萼端来一碗酸梅汤,“本是备着解暑的,哪知做得太酸,路上又没法冰镇,我还怕糟蹋呢。”
郁宛接过就汩汩地畅饮起来,仿佛久旱的旅人遇见甘泉,临了还咂了咂嘴巴,“挺好的,哪儿酸?”
庆嫔看得目瞪口呆,这人不会故意骗她的酸梅汤喝吧?瞧这胃口明明好得很。
左右她不喜那味道,干脆让绿萼将剩下的全抱来,又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贵人妹妹不该赏我点什么?”
郁宛望着羊毛毡上的珐琅镀金表努努嘴,“喏,那儿都是,你随便拣一块去。”
庆嫔笑道:“诶哟我可不敢,这些都是皇上亲赏的,等闲人哪里动得,里头装的都是万岁爷对妹妹你的情意。”
郁宛呵呵干笑两声,她才不觉得乾隆对她有何情意,哪有人拿钟表当礼物送人的,这不明摆着“送终”?
关键半年还送了四次。
第一块是白珐琅底的,当然外表仍是镀金雕花,一如既往的五彩审美;第二件据说是把铜亭顶楼那座大钟的内层拆下来,配了一件银拧绳索小表叫太监连夜送来她宫里,难道就因为偶然发现那表盘好看?郁宛怀疑乾隆爷脑子有病。
若单单心血来潮也就罢了,可接下来的两月乾隆仍不忘给她送钟,一次比一次更富丽堂皇,仿佛视为定情信物的表示。也不管对方是否欣然接受,反正他老人家自得其乐。
可郁宛只想说,您是在咒我吗?还是因为她用猫爪子挠伤他的关系才蓄意报复?
她纵是个九命猫妖,这会子也去了一半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