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遮去烈阳,投下的云影缓缓游过山麓,郁郁葱葱摇摆的山林间,行进的五千军队接到命令就近停下歇脚,大多数坐去树荫下,将后颈露出让风吹进去,惬意的阖上眼帘, 就着清水啃起干粮。
巡逻的神锐骑兵走过遍地呼哧呼哧喝水吃饼的身影,整个过程,没人说话,赶赴战场的命令一众兵将早已知晓,那边的战事胶着,不久后就要过去,多少是让人紧张的,大春、窦威等江湖人, 第一次面临这样高达十万人的战场, 同样也不例外。
身子发福多年,耿大春满身是汗的过来,咬了一口饼子在耿青旁边坐下:“大柱,到时候咱们也要上?”
“那边情况暂时好转,但摸不准还真有可能。”耿青搅着饼子发软的糊糊灌进嘴里咽下,眯起眼睛看去大春:“无论何时,耿家人都不得跑,吃了这么多富贵饭,养出一身贪生怕死的性子,上战场敢跑,我可是第一个提刀杀来的。”
大春咽下饼子,连忙摇头,“绝对不会。就怕其他人”
就近几步拿着水袋的窦威神色严肃,“我与大春一样!”
九玉看了看他俩,将脸偏去一边,懒得跟他们计较, 倒是从蔚州出来后,赶路这段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契丹人如何,他多少知道一些,中原、太原两方能打仗的基本都上去了,还打成这样,可见那耶律阿保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那边,耿青见他沉默吃着饼子,拍拍他肩膀,笑道:“能惨胜,那就有大胜的希望。我相信将军们。”
九玉抿着嘴角笑了笑,忽然伸手从袖里掏出一枚小铁球,指尖拨了一下名叫引线的东西。
“了不起,咱家冲入敌阵,给他来这么一颗!”
哈哈哈!
众人被这宦官忽然一句给逗笑起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兵将休息的差不多,队伍重新上路,沿着通往幽州的方向,下了山腰, 在下午时分, 赶到了昨夜交战的战场,当先碰到的,还是巡逻的沙陀人斥候,大抵知道是友军,分出一个人来走在前面,领着队伍绕开布下的陷阱,这才安全下到山脚。
穿过林间,那平原之地,燃烧过后的余烟还在袅袅升腾,映入耿青眼帘的,是斑驳原野上巨大的红痕,还有不少尸体正被士兵收刮后拖走,无主的战马逗留凄烈的战场在主人的尸体前徘徊,发出阵阵悲鸣。
“只是听情报感觉不出来,如今亲眼看到,才知昨晚的战事这般惨烈!”耿青面色如常,可心里终究有些不好受的。
踏上原野,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视线远方的营寨几乎全毁,四周的栅栏破碎洒落一地,辕门塌陷,两侧的箭楼钉满了箭矢,还有士兵的尸体没来得及收拾,倒挂在上面,下方的几根木柱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焦痕。
到的营寨附近,伤了眼睛的士兵缠着布条坐在地上,摸索着脚边遗落的干粮,耿青快步上前替他捡起,放到四处摸索的手里。
他声音有些哽咽。
“让你遭罪了”
那士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低着头嚼着饼子,像他这样的伤兵,还有很多,只是伤了眼睛,已经算是好的结果,进到营中,尚存的帐篷里,到处都能听到惨叫声传出来,有半个身子都被烧脱皮的士卒哀嚎着让同伴给他一个痛快。
也有手臂整齐断开,能见白森森的断骨刺出皮肉。最为惨烈的,是大腿皮肉脱离了骨头,让军中的大夫一点一点的将血肉剥离下来,然后再将坏掉的一部分用锯子切除,耿青站在帐口看着,可惜那士卒并没有撑过去,咬着一根木棍活生生疼死在了担架上。
“抬他出去,好生安葬。”军医取下那士兵口中的木棍,将他眼皮阖上,朝一旁的士兵挥了挥手,他转过身来,看到帐口的身影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是谁,正要行礼,被耿青摇头拒绝,让他装作没看见,继续给其他伤员医治。
片刻又有伤兵被抬了进来,像是遇到认识的,朝里面的同袍打起招呼,引起部分伤得不算重的士兵低声交谈起来。
“契丹人怎么样,走了没有?”“还没娘的,老子奉命去打探,还没出两里地,就碰上契丹斥候,被对方射了一箭。嘶,疼死我了。”
“哈哈没被射中鸟,算你运气好。”
“呵,那契丹人岂能好过?他见我坠马,拔刀就想来割我脑袋,被我拽住手臂拖下马,直接一匕首给他来一个透心凉!”
“好样的!等老子伤养好,到时候多杀几个!”
营帐门口,耿青安静的倾听这些粗言,反而觉得,这些才是人间最好听的声音,好一阵,他才压抑着情绪离开,又去了其他营帐看看,不久,听到雍王来营中的消息,王彦章、李嗣源带着一拨将领急急忙忙赶来,还没等他们见礼。
耿青抬手打断,最后看了眼里面惨状,只说了句:“回大帐。”便转身走去前方,到的帅帐,径直走去首位,在长案后面坐下,军中诸将,属于李存勖的三个将领也进来,得到示意后,方才跟着坐下,就连负伤的石敬瑭也被亲兵搀扶着进来坐去末尾。
“以前,战场之事,总觉得豪迈威风,可今日在伤兵营里走了一圈,才知哪有什么威风凛凛,都是这些士兵们用生命给你们堆起来的。”
营帐里,耿青低沉的开了口,“当兵吃粮,上了战场本就是职责,但有些时候,看到这一幕,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毕竟他们都是孤派到这里。”
“不过孤也看到了,这世上最勇猛的一批人,一批生死度外的将领和士卒!”
“雍王!”
王彦章抖动胡须,重重抱拳:“末将等人从军入伍多年,随各自旧主南征北战,早就生死看淡,与契丹一战,若能名留青史,倒也不枉此生!”
“混账话!”
耿青笑了起来,随意拿了长案上一件东西丢了过去,笑道:“孤可不要你们死,好日子还在后面,孤可要你们儿孙满堂,若死在这里,那就是孤的过错!反正啊有你们这帮勇猛善战之士,契丹人算个甚。”
“算个鸟!”石敬瑭在后面接了一句,惹的众将顿时哄笑起来,李嗣源看着首位的雍王,也跟着笑了笑,将营中的愁云冲淡了些许。
这位雍王来到战场,众将心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有些松动了,或许军略上不行,可这位雍王纵横朝堂许多年,从一介布衣走到今天贵为王爵,经历数朝而不倒,若说全凭运气,是没人信的。既然亲临幽州,自然是有些准备。
众人忽然觉得,有雍王坐镇,一切说不得会变得简单起来。
“与契丹之战,末将等人皆听雍王吩咐!”
帅帐之中,众人笑声过后,纷纷起身拱手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