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想要吩咐卑职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是走走。”
巴乌岭的火光照亮夜空,凄厉的惨叫徘徊周围黑暗里,持着兵器的骑兵呼啸奔行而过,那边的耿青收回目光,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赵周仪在附近走走。
“已经很久没跟你们谈谈心了,我这次回来总得也要跟你们一个个单独说说话,现在正好有空,那就先跟你谈谈。”
如今天下局势纷杂难言,唐庭禅位大梁后,已经没有人能摸清楚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当李克用溃败潞泽二州,朱温惨死儿子手中,契丹虎视南方,下一刻再发生怎样的大事,都不再显得让人惊讶了。
赵周仪走在一侧,他偏头看去黑暗里呼啸奔行的轮廓,后方一队队一列列安静的军队,曾经只有一百多人的尚书令,已经有争雄天下的资格了。
他不是蠢货,雍王此时单独要与自己说话,显然并不是单纯的聊天,沉默了片刻,他开口说道:“雍王,这次回来,为的是凤翔、陇州?”
一旁,耿青负着双手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或与交错过去的兵卒将领微笑示意,好一阵,也才开口,不过却说起另外的话。
“我在中原、北方都见过许多繁华,相比这边,它们都称得上繁华,西北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往西的商路,赚取其余州无法赚到的好东西。当初离开之前,我便再三提醒,增加汉人数量,减少从军的党项人,尽量让他们放大的自己优势去放牧打猎,官府这边也加大扶持他们做这些来赚取丰厚的报酬,往后数年数十年,甚至几十代人他们都一直依赖下去,不会再生事端,可这几日来的路上,我发现临走时跟你们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贯彻到底。”
赵周仪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被前面走动的身影抬手打断。
“听我说完你们人各有志,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实践一番,这个没什么大错,我也不会责备,只是修补错误的速度太慢了,让一个小包化成了脓包。回长安之前,我已开始经营北面的局势,尽力去扼制契丹人,这边我精力可能不太够,岐王如今旧伤未愈,抱恙在床。”
耿青回过头,露出令赵周仪熟悉的笑容,昏暗、火光间杂间,那是如同狐狸般的微笑。
“既然抱恙在床,那就好生休养,陇州需要一个新的、能做事的人。”
最后的这一句话,蕴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赵周仪垂下头,不太敢去看这位雍王望来的目光,当然,他垂下的脸上,嘴角有着难以压制的弧度,心里激动的双臂都在微微颤抖,抬起手重重抱拳,低声道:
“岐王身中毒箭,卧病一月不见好转,如此歇息一番,也不是不可。”
“我们这是为他好。”
耿青走过来,双手将对方托起,目光平静而清澈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刚刚说出一番卸磨杀驴的话,而蕴藏阴暗。
耿青笑了笑。
“西北还没大乱,就是很好的结果,然而,南面还有蜀地王建,北面李克用苟延残喘,更南的地方,还有几个不臣,不过这些都不是大疾,首要的,还是北方的契丹,我精力夺回放在那边,顺道扫清周围不臣,而西北就是我最大的税赋之地。”
言语中,远方呼啸的战马发出欢呼,一拨被步卒看押的许许多多党项俘虏用着绳子拉过来,耿青转身望着那边,口中继续说着刚才的话。
“这次党项作乱之后,我意西北大治,十年生聚,十年休养,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周围州郡,谈和胡人一道与我们做买卖,带上他们一起有钱赚、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聚集、团结能团结的一切,然后摧枯拉朽的扫荡周边不臣。”
“这就是我的想法,十年时间,够不够?”
夜风吹在脸上,平淡的声音里,耿青回过头,看去赵周仪,抬手指去那边跪着的俘虏。
“他们交给你了,将头人全部杀了,替他们重新挑选一些亲善的,往后伴水而栖,放马牧羊。”
话语落下,做了一个‘斩’的手势,夏鲁奇领命离开,不久之后,大批俘虏之中,有数十人被分离出来,带去了远处的山林。
风呜呜咽咽的沿着丘陵、大地跑过去,赵周仪沉默中抱拳,简单的告别,带上属于他的凤翔军逐一接手党项俘虏。
丘陵还在燃烧,火光里,李存孝下马过来,一杆禹王槊拄在地上,站到兄长旁边,看着清点俘虏,缓缓撤去远处山中营寨的凤翔军。
一同看着的还有耿青,之前脸上的威严肃穆一扫而空,随之换上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吐出一口气。
“装出一副掌控天下的模样,有些难度,还特不舒服。”
“因为兄长,还没做到那样的程度。”李存孝环抱长兵,“正要到了那一步,兄长不用装,也会有的。不过刚才听兄长的意思,十年不打仗?”
“十年不打仗可能吗?”
耿青笑起来,整座丘陵都在他眸底燃烧着,轻声呢喃:‘十年真有十年就不错了。’
时间渐渐过去,天色逐渐放亮,阳光从东面天云照射下来,燃烧的山火已被扑灭,浓郁的黑烟还在天空升腾,厮杀的军队有序撤离,拔营南下,汇合了陇州骑兵,前往城池屯扎。
十月底,抱恙在床的岐王、陇右节度使李继岌暂时退出了权利中心,将陇右权柄交到了雍王耿青手中,从如今局势上说,已经是和平移交了。
这点上,陇右上下并无异议,毕竟这位雍王对于陇州的政务是熟悉的,权柄移交之后,虽然境内仍有党项作乱,但随着庆州拓跋部南迁入陇,渐渐平稳了下来,新任拓跋部首领接受大梁官府册封,出任泾源都督,养病的岐王则兼宣抚党项使,娶党项首领拓跋朝信之女。
至此陇州境内党项之乱平息。
这样的消息传播,同年,十一月初,耿青回陇州平息党项动乱,定下陇州休养生息的战略,派出使者前往归义州张家、吐谷浑、吐蕃、回鹘,做起了边境上的贸易。
南面,越过山南西道进入蜀地,已得川西、川东的王建,丝毫不关心中原、北方的事态,这一年里,当朱温废唐称帝后,他也紧锣密鼓的张罗一些事来。
十一月初三,西北还在平息党项之乱,蜀王王建传檄天下,驳梁废唐乃谋逆之举,在成都南郊祭天,然后大赦境内,改元武成,号大蜀英武睿圣皇帝,立次子王宗懿为太子。
继朱温废唐称帝之后,蜀王王建自立为帝的消息随着这一年冬天传遍天下,不少深受唐恩的人,哀痛不已,痛骂朱温、王建二人之举,前者已死,后者则被人刻成灵位,每日拿石咂之。
然而,在民间,这样的消息不过一些谈资罢了,并没有太多波澜。
远去洛阳,白皑皑的冬雪即将化去,朱友贞收到消息,不过骂上几句,便继续召集众臣商议迁都开封的事。
风雪摇曳,仍旧有着雪花飘落的太原,充满暖意的王府大殿之中,李克用发髻斑白,身形消瘦躺在榻上,努力支撑疲倦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望着窗外,支撑的手臂失衡,整个人趴了下来,将暖炉打翻,这是他第三次昏厥了。
王府混乱起来,飘零的雪花随风吹着,东面北上的道路,一匹老马,一个孤影,秦怀眠腰间携剑,手中悬着酒,晃晃悠悠走过茫茫大雪,随意在一处人家院前停下马,抖去衣袍积攒的雪花,坐在屋檐下,想着未来的路。
白皑皑的颜色自他眸底无限延伸出去,更远的北方,因大雪停留的车队,暂且在附近小县坐下,赵弘均带着夫人、儿女欣赏着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雪景。
翻过这一年后,他们将会在名叫契丹的地方,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偶尔想起某个人来,胖胖的身影端起烫热的酒水朝着长安方向敬去一杯,往后再见,已不知哪年哪月了。
唉,这个世道啊
他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