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韩遂爬上箭塔,粗鲁地推开箭手, 站在这座军营最高处, 用力将脖子探出去。他眼睛睁得很大, 像是要凸出眼眶一样, 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迸发开, 于是整张脸都显得又青又白。
有人像看不到似的,还在旁边一声声急切地问:
“将军!可要令兵卒备战?!”
韩遂突然爆发出一串儿嘹亮的骂声, 他是用凉州羌人的土语骂出口的, 他早起出帐时打扮成一个威严的汉朝将军模样了,因此这样的骂声是很违和的。
可谁也不觉得违和。
将军用力骂了那个副将一顿:憨货!憨货!什么样的憨货看到敌军都列阵了还在那问!快开武库!快取兵刃!
然后哪?副将也顾不上自己全家老小都被将军放在嘴里咀嚼, 又连忙问一句:
“彼军军容未整,我军出营结阵后,可要击鼓而进?出其不意,攻其不——”
这样一个暴跳的将军, 听了这样一句话, 突然就静了静。
下一刻,他又将副将的全家老小反刍了一遍:
“你阿母竟没有给你按在桶里淹死,倒叫你跑来问我这样的傻问题!”
副将愣愣地后退一步, 将身体靠在箭塔的栏杆上,很是委屈地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再问出来。
成公先生比他们都慢一步, 但已经爬上了箭塔, 拽了这个摸不到头脑的副将下去。
待副将下去后,韩遂终于从那巨大的惊惧与狂乱中清醒过来了。
“军容不整,”他说, “她怎么敢?”
成公英望了他一眼,“若她以为将军军中混乱,急袭而至,将军必可破之。”
马腾也骑在马上,旌旗招展,巍巍然直视前方。
但他身后的西凉兵就没他那么威风,更没他那么整齐。陆白起得早,陆白的女兵营也起得早,寅时爬起来洗漱吃饭,卯时已出了城,使劲敲起战鼓,毫无公德心的将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敲起了床。
这群西凉兵就是这么骂骂咧咧爬起来的,说到底西凉人打架归打架,但这种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风格他们就很不习惯。有的人来不及吃饭,腰间门的焦斗里竟还存着三两粥,一边跑一边端起来再喝一口;有的人饭虽然吃了,但戎服就穿得不太妥帖,迷迷糊糊地跑来跑去找到自己位置站定后,还要左右看看,小声骂骂咧咧的同时,将手伸进耷拉在胸前的袖子里,然后扭一扭,再扭一扭,最后终于将衣服穿好了,再挺一挺胸,摆出一个肃然而威猛的战斗姿态。
这种备战效率按说是要被将军大骂的,挨上督战官几鞭子也是寻常事。
不过今天将军虽然看着威严,似乎也没那么紧张。
将军甚至有空闲转过头去招招手,侄子马岱就策马上前,递上一只盖了盖子的小陶罐。
将军接过那只陶罐,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立刻有热腾腾的香气飘进周围人的鼻子里。
他们都是西凉人,不明白这古怪的一仗到底怎么回事,但他们毕竟明白将军的态度:
将军一点也不紧张。
换言之就是,马腾一点也没有斗志。
此时的陆白是无法主动进攻的,成公英说。
她麾下女兵不足三百,又有千余守军,前番守城时虽然勇猛,毕竟只是乌合之众,所倚仗者只有马腾,可只要望一望马腾军容之散漫,她若当真下令冲击韩遂军营,这三支无法协调的兵马立刻就会暴露出原型。
韩遂那青白色的脸上渐渐又有了血色。
——既如此,可进兵否?
可进兵!而且,成公英说,必须现在就进兵,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陆白虽统领着乌合之众,但她心机极深,久必生变!
若是此时进兵,又会怎样?
他极目望去,城墙上有隐隐身影立于女墙之后。
有些关于陆白的诟病,韩遂也是隐隐听过的——说她的骄纵,她的专横,什么兵马敢与她的健妇营争夺粮草辎重呢?她在陆廉的羽翼之下,那群女兵也在陆廉的庇护下,因而她们得到了非同凡响的各种弩机,其中有些新品种甚至连大汉最资深的将军也不曾见过!
于是这群军容散漫的乌合之众又变得像一个陷阱。
进退两难。
韩遂就这样咬牙切齿地望一望城头,又望一望面前焦急的谋士。
他该怎么选?
“朝廷名分既在她手,我岂能枉担叛逆之名?”他最后这样冷笑着说道,“咱们且等她兵进就是!”
贾诩坐着车,缓缓来到了陆白面前。
他也穿甲,只要和战场有关,哪怕是待在最后面,他也会穿上细甲,戴上头盔。不仅如此,他身边还有几个举着钩鑲藤牌的士兵。再加上他原本就是坐在车里,比骑士们矮上一截,立刻就被埋没在山一样的旌旗丛中了。
“女郎不必急攻。”他这样提醒了一句。
陆白转过脸看他,也是粲然一笑,“我亦有此意。”
废话确实是一句废话,所有人精都看出此时不是进攻时机,但小聪明如马腾者还在做梦限时活动复刻,等陆白再跳坑一回,自己也再救一回,再刷一次功劳。
而贾诩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他神情坦荡,目光温和,慈祥得像一位真正的长者,对自己的晚辈毫不留私,他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心里一点事也不留,一个秘密也没有。
陆白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敌阵。
“我军势单力孤,我确实不愿轻敌冒进。”
“大义在我,”贾诩笑道,“女郎何忧?”
仿佛作为他这句话的一个注解,就在两军侧翼的尽处,忽然有了变化。
有十几骑擎着旗帜,正疾行向长安而来。
待得近了,两军里都有眼力极好的斥候,便大喊大叫起来:
“那旗上书一个‘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