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的脸色竟然还很平静。
不仅平静,而且见到了回来的女吏,立刻就招呼她们坐下,又重新拿出了珍贵的蜂蜜,调了蜜水给她们解渴。
提起这些轻佻的追求者时,也一笑置之。
“你们在附近郡县的庶务,”陆白很在意地问,“可有何不易之处?”
不易之处当然是有的,岂止是不易,简直是寸步难行。
关中是大汉的,四百年来,几乎人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王莽篡汉那几年不算。
但“认为”没有用,关中已经被这些小军阀们拆零碎了,他们每个人都说自己忠于大汉,愿意为
大汉而死,他们每个人都牢牢抓着自己的地盘,不肯放手。
那些已经足够荒凉的郡县,那些挣扎了十几载的百姓,名义上都是大汉的,但当女吏去往乡里,一个个问询的时候,他们突然又都变成了部曲苍头。他们是主人的,虽说主人并不固定。
毕竟军阀们会相互攻伐,或许就在某个晴朗的下午,男人在田里劳作,妇人在家纺织,老人在村口坐着,缝缝补补时,突然就有浓烟由远及近地飘过来了。
那浓烟轻飘飘的,跟着风一起飘过来,也就是那么一阵烟过去后,村子里的老人说不定还在村口,但也许姿态不是原来的坐姿,而是大头朝下,将自己没做完的缝补活压在身下——可村子里的妇人和田里的男人是确确实实不见了的。
他们仍然是大汉子民,但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另一群主人的部曲和奴仆,你说你要向他们征收税赋,要征发他们去做劳役,可他们身上没什么东西是自己的,连他们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你还能向他们要求点什么呢?
你要不要编户齐民,要不要重新安排地方官,要不要教他们一点新东西,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是一条条陷在泥潭里挣命的老狗,你要是没把他们拽出来就嚷嚷什么重铸秩序,那你就蹲泥潭边上自己玩儿自己的去吧。
女吏们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关中。
关中被军阀们瓜分殆尽了吗?
也不是。
除了那些军阀们实际控制住的区域之外,也有一些地方是没有军阀的,甚至那里还是有地方官的。
……自己表的“地方官”。
……这个“自己”,指的有可能是某些大军阀,比如马腾韩遂,也可能是小军法,比如杨秋,比如成宜,他们虽然没有占据某个地方,但心里有谋算,将那一城一地视为自己盘子里的猪后颈,于是就写了个奏表,安排某某当了县令县丞,送到长安的钟繇手里,就算是过了明路。
当然要是交通要地,或者是水土肥美,大家都喜欢的地方,那肯定也不是只有一个人写奏表。
一座城里七八个县令怎么啦?很稀奇吗?
每个县令都要收一遍税怎么啦?很好笑吗?
当然陆白派去的女县丞很少能见到七个县令——县令们难道就不需要竞争上岗吗?人家也很不容易!一路过关斩将大逃杀,之后才能出现在这群中原派过去的女县丞面前!
女吏们多半是从军中选出来的,因此基本上都见过血腥。
但当她们讲起来这些非人哉的过往时,还是一脸的惊心动魄。
夜深了。
回返的女吏们各自去睡了,还有些在路上,甚至还有人与她们随行的兵卒也被留在了某片荒凉的原野上,永远回不来。
关中糟烂成这个样子,所谓的地方官们都需要自己拎刀子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敌军、盗匪、同僚,凭什么女吏就不会遇到这些呢?凭什么她们就能百战百胜呢?
陆白对着豆灯,一言不发地坐在昏黄的火光对面,她看起来仍然是幽静而美丽的,脸上没有半分忧愁与气愤。
“你看他们这几日。”她说,“他们是不通礼数,还是故意为之?”
“朝廷昏暗,律令不明,致使如此。”陈衷很温和地劝道,“还需从长计议。”
“我等得,”她说,“我的女吏们等不得。”
陈衷便不言语了,只是眉头微微皱起,有些忧虑地望着她。
火光一闪一闪,爆开一个灯花后,发出了一串噼噼剥剥的声音。
她拿起剪子去剪灯芯,灯火下的手洁白如雪,不沾半分尘埃。
“他们都倾慕于我,对吧?”她忽然转过头望向陈衷,轻轻一笑,“我要想用一用他们,他们必也心甘情愿吧?”
陈衷的声音就变得很艰涩了。
不是那种争风吃醋的艰涩,而是“你冷静冷静,他们其实也没杀人放火”的艰涩。
“你欲如何?”
陆白重新转过头去,将剪刀对准了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