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传来消息的时候,南宫樾还在愣神中,尚未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低头,又问了一遍传达消息的宫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宫人匍匐在地面上,被他这冷如冰裂的声音冻得瑟瑟发抖,结巴地又将消息说了一次:“太子妃娘娘与大理寺正卿刘成合谋,意图逃离皇宫,现已在皇宫门口被拿下,正听候陛下发落……”
后面的话仿佛浸入水中,朦胧得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南宫樾从来没觉得呼吸是这样一件困难的事情,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拖着跌跌撞撞的躯体冲向了皇宫门口。
因为情急,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宫人抬一座轿辇。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南宫樾不曾跑得这样快过,停下来时只觉得心脏有如被凌迟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钝的刀子割裂在他的心肺和喉咙上,真正痛得撕心裂肺。
侍卫将宫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人敢让她下跪。她在人群中向南宫樾转头,抚摸了一下怀中的黑猫,忽然勾起唇角,向他笑开了,然而看向他的仍是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南宫樾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急遽上涌,身躯在天寒地冻的雪地中如坠冰窟,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穿厚重的冬衣出门。他迈步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不知是因为零下的低温,还是因为江离向他投来的目光。
他的心中一片枯寂和绝望——她什么都知道了。
江离似乎已经在雪地中站了很久,嘴唇冻得几乎没有血色。她出人意料地穿得清且素,唯独鬓发上簪着一朵还未枯萎的芍药,如燃烧的烈火般,红得鲜艳夺目。那红色之所以能压过所有的色彩,是因为她眉心的印记又变淡了一些,已经从原本的鲜红变成了粉色。
她看向南宫樾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笑意也未有半分抵达眼底。然而当阳光拨开云雪、落在她那双比琉璃还要透亮薄脆的瞳仁中时,她却更像是一座破碎的神女像,明明跌落尘埃,也依旧清冷得遥不可及。
这让南宫樾有种短暂的错觉,似乎这才是江离原来的样子。而他见过的那些,在大婚之夜媚态惑人故意挑衅的江离,月色下有如异域奇花盛放的江离,总是像猫儿般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江离,和他拥抱时会不自觉颤抖的江离,都只是为他编织的一场幻梦。
当她穿上白衣、敛起笑意时,实在太像是南宫樾多年梦中的故人。
“大理寺正卿刘成革职查办,入天牢待审。”皇帝的声音姗姗来迟地响起,本就冰冷的空气更加凝滞,愈发让人有窒息其中的感觉,“太子举报有功,太子妃便从今日起禁足东宫,由太子看管。”
帝王自他的身侧走过,如同高高在上的崇山、不可理喻的神明,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子,别让朕失望。”
南宫樾的脸已经冻得完全僵硬,他感觉到自己的嘴想要张开,脸部的肌肉却像坏死般无法动弹。他艰难地向身侧看去,却见到跟在皇帝身后的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那个内侍是多年以前萧瑾为他安排的人。
已经被拉走的刘成毫无征兆地回过头,向着南宫樾的方向大喊着,宛若一头悲怆的踏入坟冢的野兽:“太子殿下!您已经……忘记娘娘了吗?”
那声音隔着风声和人,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入他的耳中。
不是。
不是这样。
他没有。
南宫樾想要解释。他跑了太久,口腔里呛满了冰冷空气,连呼吸都带上了血的铁锈味。人群的尖叫声与骚动在片刻后响起,南宫樾僵硬地转头,看见刘成倒在了血泊中。
灿烈的鲜血很快染透了无暇白雪,犹如一地红梅,有种惊心动魄的凄艳美感。江离紧抱怀中炸毛的黑猫,木然而冷淡地看着刘成毅然撞上了侍卫的刀口,仿佛在看一场置身事外的闹剧。
嘈杂的人声在这一刻拉成了尖锐的鸣响,南宫樾捂着心脏跪了下来,他的手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物,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想要大口呼吸,冻僵的脸却固执地一动不动,迷乱的窒息感与心脏处的剧烈疼痛同时传来,没有如往常一般让他的脸色在顷刻间涨得通红,而是在这雪地中越来越惨白如纸。
神思恍惚间,他看见有人在他面前站定了。
那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裙摆曳过洁白的雪地,留下了轻烟似的柔软痕迹。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这世间最纯白无瑕的美丽,要来审判他黑色的罪恶。
但是并没有。那个人俯下身抱住了他。
冻僵的躯体被她的体温所感染,酸胀麻木的脸部肌肉终于有了感知与反馈。喉头的腥甜气息似乎漫上了鼻腔,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明明是晴天白日,怎么会突然下雨了呢?
南宫樾视野模糊地察觉到滑落至下颌的水滴,茫然地想道。
窒息感和心脏的绞痛逐渐环节,他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才猛地意识到不对。那些水滴并不是透明的雨水,它们沿着他的嘴角滑落,在他的衣襟和雪地上漫开一片刺目的红。
江离喂完了血,冷静地垂眼看着南宫樾,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她用系统背包里南宫澈的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血珠子滴滴答答地沿着伤口落下来,延绵成一条鲜红的血线。那血色似一团晕开的雾,在南宫樾的眼中逐渐幻化成了一碗漆黑浓稠的、散发着涩苦气味的汤药。
南宫樾瞳孔骤缩。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恢复知觉、如何离开,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临华宫中。他抬起头,见到的是他从前住过的再熟悉不过的寝宫陈设,背后的小床已经蒙尘,他却不嫌脏地就这样靠着,就像很多年前,他也喜欢靠在床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原来不管多么厌恶和憎恨这些过往,在潜意识里,他仍然认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雪地折射的阳光模糊了屋内的陈设,檐角的风铃发出一声轻响,这让南宫樾恍惚了好一阵子,仿佛他在做一场悠久的梦。梦里他还是不足十岁的孩童,在某个午后发了病,心口疼痛不止。黎妃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事走来,轻轻将他揽进怀里,哼唱黎国的歌谣。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心悸之症也是从小便有,只是黎妃死后更加严重。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他的病和蔷薇露的确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治不好,是因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发病的时候搂着他,哼唱那首悠远又哀伤的歌谣了。
但南宫樾很快就清醒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朵艳红的芍药花,神情有片刻茫然。
那个抱他的人不是黎妃,是他的妻子。
南宫樾记不起这朵花是怎么到他的手中的,但它的确让他大脑中的朦胧迷雾破开了一角。南宫樾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去见一见江离。
他的脚步在门口停住。
门外站着一个人。
南宫樾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他。那个人带着满身的怒气和阴鸷疾步走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南宫樾身前,挥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